素蔻公主被診出喜脈的消息,傳到郡城東方爺的耳中時,是個傍晚,他正教如穀從最基本的字體構架學起。宰相府的人馬一路風塵仆仆,滿臉雀躍地道出了這個事實,東方爺如遭雷擊,愣了半天,當如穀勉強笑著比劃著動作恭喜他時,他回過神,即刻就平靜了下來,並沒多說其他,隻對報信人員淡淡地道了句:“賞。”
隨從拿著一包銀兩給了信使,那報信的接在手裏,十分為難:“爺您倒是說句話啊!不然回去我們怎麽交待?”
東方爺神色蒼疲,想了想,歎一口氣:“就說我知道了。”
不僅報信人員,就連東方爺的隨從,也都大眼瞪著小眼,覺得這樣回複太無味了,會讓人傷心的。可等了好久一會兒,也沒聽東方爺補充什麽。隻好作罷。
隨從安排報信人員住了一宿。忐忑等到翌日,東方爺仍是沒再說別的話。直到上路之前,報信人員看看東方爺的臉色,猶豫不決問道:“爺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東方爺不語,隨從忙對那人使眼色道:“你就說東方爺歡喜得很啊,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對!”報信的一聽,大是歡喜,策馬回京去了。
這天,東方爺處理起各種事情,都是沉默寡言、恍惚不定,空閑時也沒教如穀寫字。如穀為他精心做的飯菜,他也沒吃。夜幕襲上,如穀就在門口靜靜候著,不過來打擾,卻也不遠離半步。東方爺最後看不下去了,對她道:“你回房休息吧。”
如穀含著憐惜的水眸無聲看著他,搖了搖頭,似在堅持說:“東方爺不睡下,我就不走。”
東方爺走到她身旁,輕輕道:“這固執勁兒,是跟著你丐兒主子學來的嗎。”說罷,居然笑了笑:“別擔心,我也就休息了。”
如穀看到東方爺的笑容,長舒了一口氣,整張小臉都泛起了光芒,她乖巧地點點頭,去自己的房間睡了。
東方爺在她走後,躺了下來,大半夜輾轉反側,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眼前一直浮現丐兒在郡城對他說那些話時的幸福表情:“就算懷了孩子,我自生自養著,就說孩兒的爹在遠方富人家務工,難得告假,每次晚上回來,連夜就又走了”“養個孩子,有什麽作難的。壓力、世俗眼光,我何曾畏懼過。”
他們雙雙做好了要孩子的準備,為何上天遲遲不給他們送來?
他知道丐兒看起來性格很男孩子,實則體質相當的弱。吃過的許多苦,她不覺得是苦,可是苦已化作病根,在她身體裏儲存下來了。
他想著能夠改善的,雖不易孕,但隻要行房較頻繁,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何況他們在一起時如同魚水融樂,那麽默契,配合到了極致。按說如果房事能夠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應該能夠克服體質局限,而加大懷孕幾率的。
可是,結果叫人失望。
這並非有絲毫怪丐兒肚子不爭氣的意思,而是恨造化捉弄。這個寶貝的遲遲不到來,讓他和丐兒陷入了多麽深的被動。甚至以後,連拿孩子與家族做鬥爭的可能性都沒了。
他日再與丐兒相見,她會如何接受?他該如何麵對?如果說她的過去是因為被惡人陷害出現幻覺、身不由己致成的,那麽他呢,能說是親生母親設計了自己嗎?更甭說他並非身不由己、而是毫無知覺就發生了!
東方爺越想越心腸如煎,實在躺著難受,就披衣坐起來,一夜無眠。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了半個月。如穀看他難受,就不再怎麽練字了,隻不遠不近看著他。到了第十八天,東方爺才重新研了墨,教如穀繼續學寫字,也好借此平心靜氣、消除煩惱。
卻說丐兒自從得知公主懷孕之後,糾結悶躁,每每走出閣樓,麵臨茫茫湖麵發呆。趙遷白天多忙公事,一般在晚上不定時過來看一看,南宮峙禮白天有時在,有時候忽然消失一會兒,丐兒知道他行動詭秘,或許是辦事去了。如果偶爾趙遷白天來了,丐兒甚至會幫南宮峙禮圓謊,比如說他找藥引子去了,如是等等。
她也說不清是何種心態,她對南宮峙禮,多數時候是怨和怒,覺得他死了她就解脫了,但事到臨頭的抉擇,她仍是站在了他那一方,而背棄了太子。
難道僅是因為南宮峙禮牽涉到諸如西門少將軍等太多人的命運嗎,還是有別的因素在其中?南宮峙禮報仇,與她又有什麽相幹?如果報仇中輸的是趙淵和太子這邊,不是也要有許多人的命運卷入其中嗎?
她為何總是毫無緣由的偏向南宮大妖孽呢?薛皇後被廢進冷宮,她隻是其他時空一抹魂,相當於旁觀者,與趙氏有什麽好過不去的呢?丐兒不解。
或許是因趙壑夫婦臨死前與她的一麵之緣,讓她感慨憫惜;或許是因南宮峙禮忽邪魅忽深情的迷惘告白;或許是因心係西門家族的命運興衰,或許是素蔻公主和李皇後這兩個皇家女眷,讓丐兒心存著嫌隙;或許是痛恨趙遷的自私毀掉了她與東方爺最美的愛情;或許是曾聽過的趙淵的那些狠毒、過河拆橋的做法,讓她覺得唇齒發寒……各種情懷穿織起來,造就了她的偏袒嗎?或者,還有很多她難以自明的奧妙?
正月過完,已是二月。天氣雖寒,向陽的湖麵上冰雪消融,清水萌發了幾分似有還無的春意。趙遷向南宮峙禮詢問的次數漸發頻繁,那語氣給人的感覺明擺著,如果再拖延說不是行房的好時機,就要廢了他這神醫、另尋高人去了。
南宮峙禮隻得給太子承諾道,待到二月八日時,就恢複得差不多了。
接下來的日子,南宮峙禮孫子似的,做著丐兒的思想工作,勸她不要固執,不要再與太子過於撕扯反抗,順從了對雙方皆是好,否則身子吃虧更大。
丐兒道:“來到太子府,我還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嗎?不用擔心,我會調整好承寵心態的。”
南宮峙禮還是放心不下,各種嘮叨勸誡。直到丐兒聽得不耐,罵道:“你再說一句,你有種在太子之前先以身試試,看我做好了準備沒!”
南宮峙禮喉結上下滾動,憋了很久才道:“這話你敢在黑木崖的時候說!”
丐兒道:“誰讓你先惹我急的。”
南宮峙禮道:“我隻是擔心你犯二,跟自己過不去。”
“還有什麽看不開的呢。”丐兒頓了一會兒,道:“我想問一句,如果在我沒懷上之前,已經掛了,你怎麽辦?”
南宮峙禮道:“我會根據你的脈息,合理安排,保證在你能承受的範圍內。”
丐兒一聲笑道:“那就是要折騰得剩下一口氣、在將死的邊緣上輪回,對吧。”
南宮峙禮不敢看丐兒的眼睛,低低道:“所以,你要聽話。爭氣一些。”
“你初步是怎樣安排承寵時間的?”丐兒問。
“自二月八日起,每二十天作為一個周期,依次是二月二十八、三月十八……”南宮峙禮毫無隱瞞道:“如果身體難支,可以靈活調整。”
丐兒道:“就這樣吧。早些完成使命早解脫,我倒也期待經曆一次天下大變呢。”
南宮峙禮凝視她道:“從一開始和你並肩離開宮中,我就知道餘生都要和你並肩同行了。雖然,你未必願與我同行。”
丐兒往厚厚的彈花長椅上懶洋洋的一躺,閉上眼道:“別聒噪了。我要閉目養神。”
等晚飯後太子興衝衝地趕來,丐兒正在一方白玉池裏舒舒服服泡著,氤氳的熱氣中,似乎忘了一切。
“丐兒,你可好了?”趙遷在耳畔呼喚她。
丐兒不作聲。
趙遷溫柔地撫著她濕漉漉的頭發,然後到肩、背,緩慢地滑。
丐兒也不睜眼,靠在他的肩上。他吻上她,她不反抗,溫熱水汽讓呼吸變得有幾分曖昧,趙遷把她從水中抱起,放在一塊大而細軟的浴巾裏,為她擦拭幹了肌膚,以防在灼熱的燃燒中濕邪侵入她的體內。
丐兒把滿腦袋排空,什麽也不去想,眉目淡寧順從。趙遷誤認為她投入,呼吸漸發粗重,貪婪地遊過她每個敏感部位,最後終於突破防線。
原本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可當趙遷滿足的發出欲仙欲死的低啞吼聲時,她仍是感覺到了一種被撕扯衝撞的痛苦。仿佛兩座移動的山巒相碰,轟然一聲,崩裂一地廢墟瓦礫,她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皆廢了。
冷汗汩汩而出,意識陷入昏迷。是誰在自責道:“對不起,丐兒……是我太恣意縱情了,下次一定會體貼些。”
調理、服藥,當月信如約而至時,丐兒失望透頂,恨不得自己生來就沒有象征雌性特質的大姨媽。
南宮峙禮就像個婦科醫生般,安撫著丐兒的情緒。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南宮峙禮的醫術還是相當不錯的,到二十八日時,丐兒居然不出他所預料,恢複了七八成。這次趙遷幅度小了很多,丐兒最終的情況跟第一次差不多,受苦但不致命。
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療養,到四月初八時,已經是第四次。也許是暮春夏初,人本身就倦乏的緣故,這回寵幸過後,丐兒醒了三次昏厥三次,連湯水都喂不下去了。趙遷急得直拿“吳朝清”開涮道:“你不是說能撐住嗎?她若是不行了,你一起陪葬吧!”
丐兒到四月十三日,才勉強辨出眼前的人影。嘴唇像是風幹的白蓮花瓣,她氣若遊絲,對趙遷說道:“生死有命,如果我死了,不要怪罪於神醫……”
趙遷難過,眼圈紅得駭人,每天忙完事兒,就匆匆趕到書院水上亭,守在丐兒榻前。
丐兒神情奄奄,眼看就要朝不保夕,南宮峙禮為她把脈,但是脈太弱了,似有似無,間或一跳。除了把出暫時沒有斷氣之外,實在得不出任何訊息了。向來鎮定的南宮峙禮這次也慌了,常常看著丐兒,寂寂不語,目光裏是陣痛和悔恨交加的傷。
丐兒的神智時昏時醒,她有一次裂著嘴笑問南宮峙禮道:“距離下次房事安排,還有幾天?”
南宮峙禮抱頭不語。
趙遷看她這一笑,一絲蒼白的血從唇角溢出來,心疼得無以複加道:“你靜靜養,不要說話。什麽房事安排,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丐兒閉了眼微喘著,南宮峙禮掏出一塊帕子,遞給太子,太子輕輕地把丐兒那可憐的一點血擦掉。
氣氛在丐兒的纏綿病榻中,繃緊得像一根細弦,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斷了,接不上了。兩男人連日來從沒稍微大點聲說過話,都是看著丐兒沉默。
就這樣,一直到了五月十八日,原本這是第六次承寵的日子,可是丐兒絲毫不見好轉,隻勉強吞一些參湯維持生命。
丐兒道:“棺材、壽衣之類,能給我準備的都先備好,到時候我要回水滸仙寨附近的胭山。”
趙遷止不住涕淚,一一答應下來。
那天在離開丐兒住處時,趙遷忽然問道:“東方弟若回來,能救得丐兒嗎?”
南宮峙禮深思很久,答道:“如果他肯犧牲些內力,應能支撐丐兒再活一段時間。”
趙遷沉默了足有一頓飯功夫,道:“待我給他修書一封,讓侍衛們加急送到郡城。”
如穀靈性極好,一個季度的勤學苦練,字已認識不少。這天看到宮中侍衛前來,她以為又是稟告素蔻公主孕後情況的,頗是擔憂了一陣子,不知東方爺如何打發呢。
哪知東方爺接到信一看,血噴了滿信紙。血量估計有一小碗。但他顧不得身體的虛脫重創,亦顧不得把事情委托給旁人,心急火燎策馬而去。
如穀料想出了大事,或許是公主保胎出了問題吧。
五月底六月初,丐兒隻安靜地等死,隻是聽說東方爺要回來,她強撐半口氣,等他回來,她有話要問她。
南宮峙禮幾乎沒與東方爺打過正照麵,這次該避免相見的,但他沒有。這或許不利於他的布局,但此刻心灰意冷的,仇不報又如何?報了又能得到幾多快樂?
東方爺縱馬飛馳到京城,遠遠把太子派來報信的人甩在了後麵。他沒回宰相府看一眼懷孕的公主嬌妻,而在蒼茫的暮色中,入宮直往太子府的書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