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逝去如煙,又是一年的中秋節要到了。不過宰相府並不很平靜,注定要過個月圓人不圓的殘破節日,東方爺不顧所有人的反對,準備拋下已懷孕滿七個月的妻子,在十四日重返郡城任職太守。
梅老夫人哭得一度梗塞,素蔻公主垂淚自憐。
臨別,東方爺一改往日的冷漠疏離,主動牽住了素蔻公主的手。如同小時候青梅竹馬相對的那般,眼裏是一抹別樣的溫和親切,他對她道:“我要走了,你珍重。”
這樣的東方爺,近在眼前的東方爺,脈脈牽著她手的東方爺,凝望著她的東方爺,是素蔻公主多少個日夜渴求思慕的啊,每每夢到,便覺得渾身都是溫暖,連現實中他的薄涼也一並忘卻了。
然而此刻,所寐終於成真。但看著他那雙溫潤而空澈的眼睛,卻是心頭跳得厲害,她覺得徹骨的寒意逼了上來,竟有生生永久離別的預感。
梅老夫人看到了這一幕,有些喜色,待東方爺邁步走後,她對素蔻公主道:“你看仁兒的眼神,可見他心裏還是有你的。要做父親的了,與過去有幾分不一樣了。你靜靜生養吧,他再回來,一定會視你們母子如珍寶。”
素蔻公主望著東方爺漸行漸遠的身影,撫著心口,對梅老夫人道:“這裏好痛。今天我怎麽這樣忐忑呢。”
“畢竟年輕,經不得離別,人剛走,這都思念纏綿起來了。”梅老夫人安慰公主了一番,扶她回屋歇了。
趙遷這天傍晚,給丐兒送來了東方爺的絕塵信。信上寫道:“思來想去,那天你罵我的,皆是事實。人負債需償還,我這就果決點,提前去守著荒涼了。”
丐兒看了,心下咯噔一沉,憶起東方爺前些時置於錦盒的那封信,已有出家之念。但丐兒隻料想著,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徹底放下估摸在數月甚至幾年之後了,到時候世事也許全變了,他未必就真願意出家了。
但這封信,怎麽藏著拋別一切、遁世歸隱的感覺呢?
“東方爺,他不是去郡城做太守了嗎?”丐兒問趙遷道:“代職的徐太守呢?”
趙遷答道:“是去做郡城太守不假啊。徐學士,我把他調到邕城做太守了。”
丐兒這才稍微心定。既是出仕,應該不會是出世了。
半月過後,護送東方爺去郡城的一路人,原班人馬全部返回。不僅梅老夫人心悸驚厥,連東方宰相都定不住了,問道:“怎麽回事?”
為首隨從說道:“到郡城邊境的當夷山時,東方爺說要獨自走一走,不讓任何人跟隨,後來就再也沒回來。大家急得搜遍了整座山,都沒見他的身影。”
“居然有這事?”東方宰相急急道:“待我稟告皇上,多派些人馬去尋找。”
去皇宮前,東方槊告誡道:“不管此行結果如何,這事一定不要讓公主知道。誰泄露,殺無赦。”
和顏悅色的老宰相這樣發飆,眾人噤若寒蟬,表示會守口如瓶、不亂說話的。
皇上趙淵聽說了這件事,非常看重,撥了一批禦林軍侍衛,讓東方槊親自率領,去當夷山一帶搜尋。東方槊沒耽擱,即日赴往郡城方向。
趙遷把這件事告訴丐兒時,丐兒震撼之餘,心下已經有底,仿佛早就潛在意料之中似的。隻是仍覺得驚慟而悲傷,為什麽這樣快?是因為那天她罵他太狠了嗎?
聯係起最後的兩封信,東方爺出家之念早存在,但她犀利的怒罵,導致了這一天提前到來。他不知道自己是迫於無奈、有口無心的嗎?丐兒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種愧疚感,鬱鬱寡歡。
南宮峙禮勸道:“這不是你的錯。”
丐兒搖頭,自責道:“我若不那樣惡狠狠罵他,他也不會心灰得對塵世再無一點牽念。你以局外人的身份告訴我,我那天作假,是不是太過了,太逼真了,太發自肺腑了?東方爺縱然知道我是在做戲,但事後他還是無法從戲中走出來?”
南宮峙禮道:“人各有歸宿,你不該這樣糾扯著不放。放過自己,就是讓他人過得好。”
丐兒眼眸無神地看向遠方,想要看到哪一座霧靄渺渺的巍峨險峻山巒才是東方爺的所在,卻隻看到庭院深深,和暗紅色的壁壘般的逼仄宮牆蜿蜒如蛇。
宰相府的下人,得了東方槊的命令,口風很緊。素蔻公主並不知情,但每日睡得並不好,做夢都是東方爺衣袂飄飄孤絕離去的身影。這一天天下來,越發憔悴,轉眼間已有數天未見到公公了,那天問梅老夫人道:“宰相府怎麽冷清至此了?公公哪兒去了?”
梅老夫人騙她道:“仁兒走得匆忙,好多東西沒帶。那都是他素日用慣了的,老爺子怕他在那邊一時適應不了,就給他送去了。”
“公公何時變得這樣疼兒子了?以前他可是絕對不把關心做到表麵上的。”素蔻公主道:“這倒奇了,沒安排個侍衛去送,自己竟風塵仆仆跑去了!”
梅老夫人笑道:“要做爺爺了,再不對兒子表露點,孫子一出世,兩代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孫兒的身上,他就沒機會再疼愛兒子了!”
素蔻公主忍不住破涕為笑了。摸摸肚子,一臉即將為人母的幸福。
話說東方槊來到當夷山,漫山楓葉紅透,層林盡染,他卻無心賞這美景。那一日傍晚,他獨自坐在一條河畔,想起與兒子曾遊京城附近觀恪山時的場景,父子登高相談,距離不遠不近。如今皆成過往,一切似夢。
悵然站起來時,忽然看到河下遊距他一裏地外,立著位白衣破舊的滄桑男子。那身形,不是兒子是何人?
“仁兒!”東方槊驚喜叫著,奔了過去。但什麽也沒有,隻一片碩大的紅楓葉飄悠悠卷入了水中。
東方槊心下知有異,不顧秋水刺骨,跳入河中,把那片楓葉撿起來,攤在手心來看。見葉子背麵似用極細的針刻著兩行字,正是兒子筆跡:“二十餘載養育恩,百年盡頭歸山林。”
東方槊從水裏走上岸,行一路思一路,到了禦林軍駐紮處,忽然下令,撤退兵馬即刻回京。隨眾皆不解其意,紛紛問道:“人沒找到,怎麽回去複命?”
“找不回來了,不用找了。”東方槊聲音蒼涼地留下這九字,形影蕭瑟走了。其他人不敢再過問,也一並回去了。
回京之後,皇上問及此事,東方槊把那片葉子拿出來,說了這樁奇事,並道:“仁兒從郡城回來武功盡廢那一次,我就說過了,他是真性情,情一往而深,無法擱置過往。怕是難以忘懷心愛的女子,不遂意之下,萬念俱灰,遁入空門也就是必然了。”
“早知道如此,就不該強把蔻兒和仁兒綁一塊了……蔻兒也太固執……”趙淵歎息道:“真不知讓仁兒傾心的那位姑娘,是怎樣的絕代佳人。實在遺憾。”
東方槊停頓了半刻沒說話,歎息道:“不一定非要是絕代佳人才傾心,純屬緣分吧。苦了蔻兒了。”
趙淵默然,好久才道:“愛卿,朕有一個疑問。”
“皇上請問。”東方槊目光凜然炯炯,看著趙淵。
趙淵沉吟了一會兒,啟齒道:“你的侍妾不少,為什麽這麽多年來,隻有仁兒一個?”
東方槊微頓,道:“命中注定,實屬無奈。”
趙淵“哦”了一聲,輕聲道:“也許吧。”
東方槊見過皇上後,才回宰相府。梅老夫人聽了東方槊的講述,哭得壓抑而且絕望,先罵兒不孝,再自悲命苦,幾乎不曾昏死過去。
再罵兒子不孝,又能如何?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如果現在讓她選擇,認乞丐為媳,還是娶公主過門?她仍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吧。人之執念,有時並非來源於惡,隻是一種緣分上的偏見。
素蔻公主的肚子,隆起得越發滾圓了,行動蹣跚,舉止艱難,似乎隻要一彎腰,生命便會從肚皮上綻放迸出一樣。她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就會腆著大肚,幾步一歇,扶著簷廊靜靜地靠一會,眯著眼凝望天際的夕陽,陷入遐思。
東方爺仍舊沒有信,好像從離開京城後就消失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全都封藏在她的記憶裏,孩提時代、少年時代,如風、如月、如冬日裏的煦暖陽光,讓她安寧,讓她愛慕,偶爾也會掠過淒涼傷感。
身子雖然笨拙、行動不便,心卻飛躍在了遠方。等待期盼著,東方爺有一天歸來,張開雙臂抱起他們的孩子,在孩兒粉嫩的臉頰上留下慈父的吻。
東方爺這最後所有的消息,凡趙遷所知者,都盡數告訴了丐兒。一是怕她因他的隱瞞不開心,不利於養胎;二是怕她牽牽念念,所以有意把東方爺說得決絕而去,讓丐兒那顆心慢慢死去,不再為空門裏的人心緒波動起漣漪。
丐兒卻淡然的含笑,安詳靜謐聽著,宛然歲月起伏,對這些離合的全不以為意了。她堅定著,東方爺並未離自己遠去,他無論在哪裏,與她的心始終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