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兒、南宮峙禮一路往煙嵐城方向而去。途徑碧雲山,丐兒讓南宮峙禮陪她去了一趟善緣寺。昔年崇靜師太、塚峒長老在時,東方爺和丐兒在這兒求了一支姻緣簽,簽上是模棱兩可的卦辭,說好可好,說壞可壞。曆經艱難險阻,如今東方爺已遁去,有情人沒能成眷屬,情卻未滅,這是壞還是好呢。
丐兒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崇靜師太、塚峒長老逝後,善緣寺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了。宇泰接任了總掌門,指了一位叫理芙的姑娘暫時打理尼姑院的事務。尼姑院的掌門之位,一直為嫣智姑娘虛設著。
宇泰還要照顧精神已經失常的鬱妙師妹。
最心愛的女子,一入紅塵多年,師太、長老去世的消息她大概已經得知了吧,不肯回來看一眼,也許是因為路途太遙遠,也許是因為有是非的空門過著還不如紅塵好。
無論怎樣,她若安好,善緣寺的天空便是晴天。
香火寥落、寺中拮據,吃了上頓,下頓難以為繼,這都不是最苦的。
最苦的,是一顆無處寄放的心。
丐兒再次見到宇泰的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來。那個清朗豐神、略帶優柔寡斷的男子,臉上滿是滄桑,竟露出幾分下世的光景來。他的眼神那般憂鬱黯沉,眉峰大約是因常年皺著的緣故,而形成了一個清晰可辨的“川”字。
寺中人人,粗布麻衣,冷飯殘羹。
鬱妙終日在床上坐著,不敢出門一步。她的頭發,長長散亂在肩上,已是灰白顏色。她念叨著:“玩具……我的玩具在哪兒……”
而那個人偶,早不知去向。
或許是她自己弄丟了,或許是別人拿去毀掉了。
丐兒眼中發澀,問宇泰道:“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宇泰道:“你還是你,麵容沒變。可身邊的人,已不是原來那位。”
“去了的如同未去。就像昔年,在她身邊的不是我,我卻一直都在。”南宮峙禮用宇泰的語氣,說著故作玄虛的話。
丐兒氣惱,不耐煩著對南宮峙禮道:“你這麽洞徹,怎不占個山頭,做和尚去?”
南宮峙禮笑道:“隻要耳根清淨,不改心誌,在哪兒都是修行。我才不做枯燥無味的偽和尚,我的心願就是,說動最不可能做和尚的人去做和尚,最一心想要做和尚的人還俗。”
丐兒“呸”了一聲:“你要有這本事,就把善緣寺的香火從凋零變到旺盛吧。”
宇泰歎道:“香火在於經營。若是嫣智在,善緣寺的香火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
丐兒悄聲問:“嫣智妹妹回來過不曾?”
“不曾。”宇泰搖頭:“還是不回來的好。不然,她看到善緣寺的衰敗,一定會難過的。”
丐兒道:“也是。”
在善緣寺用了齋飯,全是些清淡的野菜,配一鍋稀稀的麵湯,連饅頭都沒有。丐兒知道,這已是全部家當了。
“像我這樣圓潤的,在這兒吃半個月,油水就全被洗下去了。”丐兒笑道。
宇泰歉然:“委屈兩位貴客了。”
丐兒臉色變得嚴肅起來:“長久這樣,怕餓也餓壞了,怎有力氣重振香火?雖說佛門講究吃素化齋,也不能沒一點油水吧。”
宇泰道:“我等都是吃苦吃慣了的,不覺得苦。何況,連徐長老都吃的一樣飯,大家還有什麽挑剔的呢。”
“徐長老?”丐兒愕然。
“就是徐員外家的二公子徐戰淳。”宇泰緩緩道:“他在湘竹林裏搭了一間木屋,幾乎從不下山,每日給他送去的,與眾僧尼吃的一樣。”
徐戰淳守護湘竹林的事,丐兒早就知道。不過,丐兒隻想他會每月來個一兩次,畢竟徐家那樣的家業,下人們吃的住的都比寺中好,徐戰淳一個富貴公子哥兒,怎受到了長期這樣?沒想到他竟然當成了一種使命。
“徐員外沒派人把他接回家嗎?”丐兒奇道。
“接過。”宇泰簡略道:“徐員外一開始,是想讓兒子拘一拘性子,沒料到徐戰淳動了真格。徐員外讓人勸他回去,他不肯,最後徐員外找了幾個壯丁把他押回去,他不吃不喝過了三五天,徐員外怕他餓死了,隻好放了他。徐戰淳就又回到了湘竹林。”
“徐員外不知他兒子過的是什麽生活嗎?”丐兒道:“為了他兒子不受苦,何不為善緣寺捐些錢物?”
宇泰道:“一開始徐員外是生氣,想讓徐戰淳多吃些苦、迷途知返,結果完全背道而馳。徐員外漸漸坐不住了,讓人捐財捐物,徐戰淳明白徐員外的意思,堅決不許寺中收他父親捐贈之物,說是寧可貧困養心。我作為掌門,自然尊重徐戰淳的意願,受些苦沒什麽,善緣寺是因造化渡人延續香火的,而不是因某種緣故讓人施舍著過日子的。”
丐兒默然。良久才道:“倒是我小瞧了徐戰淳。我能過去看看他嗎?”
“走吧。”宇泰帶路,領著丐兒、南宮峙禮去了湘竹林。
竹竹翠茂,景色一如當年。崇靜師太、塚峒長老便是在這兒羽化登仙的。
一間簡陋木屋,掩映其中。
一身佛袍、未剃度的男子,在屋前一塊白色圓石上,閉目打坐。周遭一切,靜得恍惚不存在似的。
丐兒想起那個月上柳梢頭的夜晚,和扮成教書先生的東方爺一起捉弄那個風流徐戰淳的情景。
往事曆曆在目,隻成追憶。
“來了。”徐戰淳聽到腳步聲,麵容平靜睜開了眼。
丐兒二話不說,直直逼問:“你占著茅坑不拉屎,崇靜師太、塚峒長老生前最喜愛的地方,白白被你糟蹋了!”
此言一出,宇泰、南宮峙禮俱受不住、咳嗽了一聲。徐戰淳眉峰微微蹙起道:“此話怎講?”
“君子當有所為有所不為,不僅君子,出家人更應當如此。”丐兒道:“崇靜師太、塚峒長老作為掌門,最大的心願是能讓善緣寺的香火得以傳承,解世間癡男怨女之疑惑,指點迷津,你卻一天到晚隻會避世打坐!有這功夫,怎不去研究風月簽,讓寺內的姻緣情說更精深淵博呢?你這樣是在敗壞善緣寺的名聲和基業!”
徐戰淳神色驟變,道:“善緣寺是在宇泰掌門的手裏。”
“廢話!”丐兒道:“寺之興亡,匹夫有責!宇泰是掌門不假,他隻守著前院,後院這一片湘竹林卻是你看管著!你看,竹林裏的竹子逢春夏都變青了,你怎麽還是枯黃萎靡的?”
徐戰淳的臉上,籠了一層哀色:“我連自己的感情都理不順,還如何點化眾生呢?”
“要的就是這理不順!理不順,才能有所思有所悟,這思悟出的乃有感而發,最是深入人心的真理啊!”丐兒拍拍他的頭道:“就算你參不透,你下山化化齋也是好的!放下了麵子,從山頂到紅塵裏去,你才能從打坐的境界裏提升出來!你會發現有許多的喜怒哀樂,比你的還矛盾糾結!”
“我在這兒等著她回來,給她道歉。”徐戰淳說服著自己。
丐兒恨鐵不成鋼道:“可她回來沒有?她不來,你去找啊。”
徐戰淳一怔,站了起來:“對啊,她不來,我去找啊。”
他的目光落在丐兒臉上:“你知道她在哪兒,對不對?”
丐兒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知道的應該是你。”
“我?”徐戰淳點點頭道:“對,她在我心裏。我們一起去找她吧。”
宇泰靜靜地看著他,道:“找到了嫣智師妹,就說寺裏一切都好。”
徐戰淳跟在丐兒屁股後,虔誠地一刻也不離。好像隻要跟緊跟牢了,就能找到那個她似的。
南宮峙禮停駐在一塊木板前,道:“師太、長老走了,這裏麵的寺規,有的就不再適用了。推陳出新,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善緣寺才能與時俱進啊。”
丐兒附和道:“是啊。有個別的條規,是師太恨入骨血、用情太深,反而自縛了手腳。這也是她無法把掌門之位順利傳給愛徒的原因。”
“崇靜師太死後都能與塚峒長老合葬,這裏麵的條條框框,也該人性化一些了。”南宮峙禮道:“師太、長老兩情相悅,生不能做俗世夫妻,我想他們既然同穴而眠,下輩子定不會像這輩子一樣遺憾。”
宇泰立了很久,沉沉思索道:“是該與理芙商議一下了。”
丐兒留了一些銀子,對宇泰道:“我不是施舍的。我是善緣寺很早以前的信徒,隻望善緣寺能紅火起來。”
宇泰道了謝,收下了。
“我們這就啟程了。”丐兒道:“等你們的新寺規出台時,大概我和嫣智妹妹就回來了。”
“請帶上我。”徐戰淳懇求道。
丐兒故意瞪著眼睛,訝異道:“你不是要駐守湘竹林,不邁出一步嗎?”
徐戰淳道:“今如醍醐灌頂。”
丐兒與徐戰淳、南宮峙禮,又來到清河鎮與繡姑姐姐相識的那所常年失修的屋子,憑吊一番。打聽了“繡姑”小蛾子的養父、養母墳墓所在之地,燒了很多紙錢,煙灰漫天。丐兒怕飛到別的墳墓去,挖了個坑,把紙錢都在裏麵燒了,用土掩蓋上,道:“有一個儲存錢的地宮在墓旁,二老就有花不完的錢了。”
在打聽過程中,丐兒聽說當地有一家生意很好的“李記坎平鞋店”,被名字吸引住,就登門去拜訪。那店主還是很厚道的,坦白說:“我們這兒幾年前有個繡姑,巧手神功,能繡成各種各樣漂亮的鞋子。後來有京城的官爺,來把她挖走了,到京城開了一座很大的坎平鞋莊,發了大財。大家都很懷念那位繡姑做的鞋子,我家本也是做鞋的,我就讓人去京城買了坎平鞋莊最時新的鞋,讓人比照著做。也算是不讓繡姑的手藝失傳吧。”
丐兒道:“盜用人家注冊的‘坎平’兩個字,是不道德的!並且你這店裏模仿繡姑的手藝,屬於盜版,比起原版差得多了!你真想開一所分店,想把鞋做得好的話,就去京城申請加盟,總部會派些學徒來指點你們。”
店主愣了半天,直覺遇到正主了,連聲問道:“您來自哪裏?加盟的話,需要掏多少銀子?我這小本小利的,付不起啊!”
“我給你個信物,你拿去給坎平鞋莊管事的看,不會要你加盟費的。”丐兒道:“不過我有個條件,到時候生意越來越好,你要拿出利潤額的十分之一,捐給碧雲山善緣寺……清河這一帶隻許你獨家代理,你道如何?”
那店主慌不迭應道:“不說十分之一,捐一半我也願意!”
丐兒擺擺手道:“說好十分之一,就定著了。將來你還要培養一批學徒,用錢的地方多。”
丐兒把剛才協議的,寫了一紙契約,掏出一塊刻有“匪女神丐”的印章,加了印道:“你也蓋手印簽個名。你拿著這張紙,到京城坎平鞋莊,自會有人接待你。”
店主喜上眉梢,蓋手印、簽名,一氣嗬成,把紙謹慎收在了盒子裏。
丐兒三人出了清河鎮,她舒氣道:“總算給善緣寺打開一條財路。店主是受益最大的,既賺了錢,又積攢了人品。”
南宮峙禮回望著碧雲山道:“你這一招加盟,本該收費用的。財帛動人心,將來他若做得風生水起了,利潤額龐大,他未必會按十分之一捐給善緣寺。再說了,利潤多少,隻有他自己心裏有數,外人是難明其詳的。”
丐兒道:“他們所需的原料得從京城進,根據消耗的原料,大概就能盤算出他們的利潤額。如果他們不知珍惜,就再重新扶植一家分店。”
南宮峙禮笑道:“才知你算賬這麽在行啊,是我眼拙。”
丐兒鄙視他了一頓:“你豈止是眼拙啊,簡直就是眼瞎眼歪眼斜!”
徐戰淳看他倆說著鬧著,臉色不若先前那樣無生機了。隻是這幾年的堅持打坐,讓他的話少了許多。
又行了四五日,到了煙嵐城。
沒去怡園,沒顧上回味當地的風土人情,丐兒直奔水滸仙寨而去。
已不是當年的草房毛坯土牆。一排排整齊的瓦舍,占地大約百畝,在山環水繞、綠蔭蔚然之中,如世外桃源那般的靜謐、祥和。從大門往裏看,有種菜的,有耕作的,有養牛羊的,老少井然有序,自食其力。
丐兒看得恍若隔世。
看門的瞧見他們仨在外徘徊,不認識,就打招呼道:“看著不像是落難的,不知來到敝寨,有何貴幹?”
丐兒暗暗讚歎嫣智姑娘教化有方。連最粗鄙的一群人都知禮了起來,她這幫主是不是也該拿出表率的範兒?
丐兒拱拱手道:“您可聽過這兒有一個匪女神丐?”
看門的神色一亮,眉眼飛揚道:“那是我們水滸仙寨的始祖!我來得晚,無緣得見他老人家的麵容!不過我們這兒處處都流傳著她的事跡!你想打聽她,可找對地方了!”
丐兒一時很是驕傲。她的名,未隨著她的離開而湮滅,反而成了傳說。
始祖?水滸仙寨後人聽了這個詞,肯定以為她早是百年身了吧。
丐兒笑道:“你們的始祖,還在人世嗎?他為什麽不在這兒了?”
丐兒有心想全方位了解一下,自己在這兒是被怎樣流傳的。
看門的神采間充滿了驕傲:“匪女神丐……也就是我們的寨主,先是被東方爺看中,帶到京城娶為了妻,後來……就不很清楚了……匪女神丐喜歡遊曆天下,東方爺也消失了,大家猜測他倆攜手歸去,一起過神仙眷侶的生活了!”
丐兒聽得呆了。不知何時,淚水簌簌的掉下來,流了滿臉。
看門的嚇住了,張口結舌道:“你……這是怎麽了?”
“我被匪女神丐和東方爺的愛情故事感動了。”丐兒哽咽道:“可是……有時,雙宿雙飛是人們的想象。現實並沒有那樣的完美。”
“這……”看門的苦口婆心道:“姑娘不要這麽灰心。我們始祖,和東方爺不就是典型嗎?隻要相信,就能尋到!”
丐兒心如刀剜。
在京城、在深宮,提到東方爺時,她也不曾這麽心痛。
大概,在那裏,她是沒有心的。
而回到了煙嵐城,她和東方爺相識相知相愛的地方,她的心複活了。而東方爺,早不在她的身邊了。
徐戰淳也目睹過丐兒與東方爺的情濃,不禁惻隱,他走到她跟前道:“請允許我叫你一聲‘丐幫主’……”
看門的把眼睛睜得老大:“丐幫主?在整個煙嵐城,恐怕隻我們水滸仙寨的始祖,才能稱得上丐幫主……二位不是這裏的人吧?”
南宮峙禮道:“你去讓你們當家的,那個老學鳩和嫣智姑娘,來為匪女神丐接風洗塵。”
那看門的眼珠子快凸出來了,也不管眼前這位女子是不是匪女神丐,對方能直接叫出大當家、二當家的名字,可見有些來曆。片刻也不敢再耽誤,速速叫裏麵的通傳,還錯愕地不可置信道:“怎麽這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