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裏,皇上正在看趙遷的戰報,說是已到關外駐地,兩軍略略交手試探實力,並未進入戰況的白熱化。
皇上的神態略顯憔悴,眼窩深陷,一張臉顯襯出幾分疲憊的衰老。微微閉目養神片刻,微含慍怒歎道:“都說薛老賊死後天下無將矣,不是還有西門老少將軍嗎?如今太子領軍,百姓傳言洶湧,說西門老將軍暴死、西門少將軍被忌憚,兩顆最亮的武神星,一顆隕落,一顆被濃厚的烏雲遮蔽光芒,必為不祥之兆,我朝不知多少年內,又無良將可用矣……”
皇上胸口起伏道:“烏雲是指代朕嗎?他們是說朕嫉妒賢才、有眼無珠嗎?先祖的基業打下得多麽不容易,朕怎能不提防!”
李皇後為皇上沏上一杯六安片醒神茶,徐徐笑道:“江山代有武才出,各領風騷數十年。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朝臥虎藏龍,群英薈萃,主上英明,必不乏有誌的熱血男兒。他們隻是需要時運,前人讓開,後人方能披荊斬棘、取而代之,再創神話。這次皇上讓遷兒出征,一是鍛煉他的非凡魄力,二是讓他練就挖掘識別良將的本事吧……隻有永恒不朽的君王,沒有永恒不朽的良將。”
“好一個‘隻有永恒不朽的君王,沒有永恒不朽的良將’!”皇上深感念懷,拍著李皇後的手道:“愛卿,你這話深得朕心!雖然幾經風雨,你也後宮中沉沉浮浮著,你卻一直陪在朕的身邊,不曾離去,是朕的解語花。別人不懂你為何從一介采女,登上帝後寶座,都說你是母以子貴……朕卻知道你的好處!你若沒這樣的好處,後宮賢淑通達的女人那麽多,朕大可以舍棄了你,為遷兒另擇養母,但你既能助夫,又能教子,堪為天下女子的典範,母儀至尊,舍你其誰!”
李皇後麵色寵辱不驚般平靜,聽到最後“另擇養母”幾句時,眉心奇異的一跳,但很快掩飾得了無痕跡,輕輕道:“皇上過獎了,臣妾惶恐。皇上待臣妾的心意,臣妾九泉難忘。”
“說什麽九泉呢。”皇上忽而想起什麽,語氣低沉黯然了下去,道:“太子妃要有你的一半慧徹就好了,朕原想等嶸兒略大些,讓她撫養呢,可現在越來越看著她,未必是塊兒好材料……她寫悔過書了沒有?”
“寫了。”李皇後道:“臣妾沒理會她,讓她繼續深刻反思。”
“給朕念念。”皇上歪靠在了龍椅上,支起了耳朵。
李皇後緩緩的念著。
皇上聽得直搖頭:“采娉是你和淑妃的侄女,朕理應偏心她……女人有點心思是好的,剔透聰慧、心有九竅,人人都愛,但若是一味愚蠢的狠辣,就不智了。她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防止匪女神丐與敵勾結、禍我社稷,但她派人攻打水滸仙寨時,可曾先查明了太子丐妃是朕特意派出宮安撫民心的?她對太子丐妃了解多少?如果真是如她所說事關社稷,為什麽不先稟告了朕或者你?簡直是太盲目!”
李皇後道:“一來娉兒還太年輕,不知自控脾氣,二來丐妃的出現,難免讓她充滿了危機感……娉兒雖然愚蠢,但她的心機是一種單純的狠毒,不比丐妃複雜、難以控製。”
“朕倒不覺得丐妃複雜呢,她是一種俠肝赤膽,聰明多智,樂觀積極,往往於絕境之中扭轉敗局,除了她的謎團太多、讓朕費心費解之外,她的確能輔佐一代君王。”皇上的聲音充滿了讚賞。
李皇後點頭,笑語明媚道:“丐妃之作為,幾番讓臣妾膽戰心驚。不過她的性子太過耿直頑劣,不守規矩,就算作為軍師、謀士,主上需要她的時候她不知跑到哪去了,豈不誤事?再說了,她這種才智,若效忠就罷了,倘若有了貳心,怕很難駕馭得住啊……更何況她身在後宮!含蓄低斂與她特立獨行的風格完全不搭調,走到哪兒都會成為女人的公敵,臣妾實在憂心後宮不寧啊。”
“丐兒能成為後宮女人的公敵,卻有三兩個知己之交。比如說坎平鞋莊的女莊主,原是清河一帶頗負盛名的繡娘,怡然自得,看破世俗,在一個小地方自給自足,卻能被丐妃勸到繁華的京城來開創天地;比如水滸仙寨的大當家,聽說是碧雲山善緣寺長老師太內定的掌門繼承人,卻能被丐妃說得再度入紅塵,做起了理財管家的事務……這兩個女子,品貌應該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不僅不忌憚猜忌她,反而心甘情願為她效力。可見人與人之間是需要投緣的。”皇上忖思半晌,然後淡淡道:“丐妃是有些頑劣了。你作為皇後,要多操勞了。等她再度回宮,朕期望看到一個聽話的、能為朕所用的太子丐妃。”
李皇後道:“臣妾作為母後,責無旁貸。必當盡心盡力。”
皇上嗯了一聲,漫不經心道:“昨晚淑妃給朕講情,讓放了太子妃。皇後你怎麽看?”
李皇後笑:“臣妾早就想讓太子妃麵壁思過了!如今才過幾天?她的悔過書,又處處推責任,這些冠冕堂皇的給誰看?放她出來,懲罰太輕,不足以為訓誡。總得讓她定下了心……不然若是傳到了遷兒的耳中,落得個父皇母後偏縱兒媳,隻怕以後更不待見娉兒,遷兒也容易為這些事分了心。”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同樣是姑姑,淑妃比你就差多了。”皇上低低道:“雖然鋌而走險,但是丐妃的可利用價值,遠遠出於他人之上。戰爭未停,國尚不安,朕怎會容許任何人弄壞了一顆價值傾城傾國的棋子?”
李皇後嘴一抿,勾起唇角微笑:“淑妃對娉兒的感情,大約比臣妾更濃厚些,也就容易被蒙住了心智。她怎曉得皇上的深遠。”
趙淵長嗟道:“不是朕要駁了你和淑妃的麵子……你肯體諒就好。既然皇後如此大義,那就繼續看娉兒如何悔過吧。除非立下功勞,否則不得出長信宮半步。”
皇後含了笑道:“臣妾遵旨。茶涼了,皇上喝幾口,驅驅疲勞吧。”
皇上剛呷了茶,還未及品味,一個侍衛匆匆來報:“皇上,不好了!”
李皇後麵色不悅道:“什麽事兒?慌慌張張的!”
侍衛滿頭大汗道:“神珠殿……”
李皇後一驚,道:“嶸兒怎麽了?”
“神珠殿出現了瘟疫!皇太孫的乳娘已經病倒了,神誌昏迷,渾身哆嗦,嘴裏叫冷又叫熱的,身上發出一種腐臭的味道,越來越重……怕是活不成了……那幾個廚師也有類似的症狀,不過輕些……卑職得到張武師的消息,過去看了情況,怕傳染給皇太孫,就速速過來請皇上皇後定奪!要不要封了神珠殿,防止瘟疫蔓延?把皇太孫和張武師轉移到哪兒?請哪個太醫過去開方子?乳娘和廚師怎麽處置?”
李皇後急急問:“嶸皇孫沒事吧?”
“嶸皇孫有真氣護體,自然康泰異常,目前還無異狀……”侍衛頓了頓,道:“這場瘟疫來勢洶洶、出人意料,竟不是從冷宮或慎刑司,而是從清靜人少的神珠殿開始,實在是匪夷所思!”
“張武師呢?”李皇後籲了籲,又問。
“張武師也沒事。”侍衛道:“卑職守在那片湖上階梯的出口,距離神珠殿幾裏地,若不是張武師踏波而來,誰能想到裏麵出現了瘟疫?”
趙淵道:“什麽時候的事?”
“就這一兩天吧。”侍衛道:“據張武師之言,乳娘前些時清醒的時候,說這一兩天有點不舒服,也沒往心上放,到了昨晚半夜發作厲害,把嶸皇孫嚇哭了,張武師天一亮,就對卑職說了此事。”
“現在嶸皇孫和張武師在哪兒?”
“一時沒去處,還在……神珠殿!”侍衛道。
趙淵眉峰一凜,怒道:“糊塗東西,還不快給他們換個地方!請邵太醫仔細地檢查上一遍!就算沒有問題,從那裏出來,也要喝些湯藥預防!”
侍衛忙應“是”“是”,苦了臉道:“搬到哪兒?還是在太子的書院裏麵嗎?”
“離神珠殿越遠越好!”趙淵當機立斷道:“搬到前院!讓太子妃給他倆找個開闊安靜的院子暫且住著!”
侍衛道:“太子妃?……她不是……”說完艱澀地望了李皇後一眼:“不是遷居長信宮了?”
趙淵煩躁。李皇後道:“還是臣妾去遷兒的府裏,為嶸兒、張武師安置個地方吧。”
“也好,你做事朕放心。”皇上說著,對那侍衛道:“皇太孫的乳娘,以及幾個廚師,請邵太醫過去醫治!若治不好,屍體就地火葬!把整個神珠殿草藥蒸汽消毒之後,封宮不許出入……決不能讓瘟疫蔓延開來!”
侍衛領命而去。趙淵又交待道:“讓邵太醫看了之後,立即過來給朕稟報!”
“卑職記著了!”一路小跑去了。
趙淵唉道:“朕也和你過去看看……這都夏天了,並非瘟疫泛濫的季節,神珠殿怎麽好端端的出現了時疫呢?”
李皇後攔下皇上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皇上保重龍體要緊。這些小災小病,交給臣妾來處理就行了。臣妾先去瞧瞧嶸兒。”
“那就辛苦皇後了。”趙淵憂愁道:“真是忙中添亂!”
“天時不利,人和就好。”李皇後溫柔勸慰道:“皇上鴻福無邊,咱們一定會齊心協力度過所有的難關。”
趙淵擺了擺手道:“去吧。皇後也要小心。別進書院的大門,讓他們把嶸兒、張武師送出來就好。記得不僅要封了神珠殿,書院也要封了,凡在裏麵住的人,都不能再出來半步,包括那些把守神珠殿出口的侍衛!”
“臣妾明白。”李皇後道。
過了兩三個時辰,一切基本安置妥當。提前喝過預防湯藥的邵太醫,隨著李皇後到了上書房,趙淵忙問:“可查清楚了嗎?這場瘟疫因何而起?”
邵太醫臉上現出疑惑道:“臣仔細地看了神珠殿的每個角落,尤其是何乳娘、及那幾個廚師的住處,他們的屋外窗簷下、排水口等處,散落著黃豆大小的腐肉粒。說來慚愧,臣不能斷定出這些肉粒從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與瘟疫有著莫大的關聯。”
“怎麽會有肉粒呢?”趙淵疑惑道:“如果是從宮外來的飛禽,攜帶著這種瘟疫進了神珠殿,那也該是飛禽的屍體啊,肉粒也太奇怪……”
邵太醫忖了忖,慢慢道:“臣看那些肉粒的形狀,大小均一,似是人為切成的。”
皇上、皇後俱是一震,齊齊道:“邵太醫的意思是,這場瘟疫不是天災,而是人為?”
邵太醫惶恐跪下道:“這隻是臣的臆測。”
趙淵聲音沉了下去,冰冷道:“專克這種瘟疫的藥方,研製出來大概需要多久?”
邵太醫道:“不眠不休,最起碼需五六天……隻怕那時,瘟疫播散開來,不好遏製了。”
趙淵道:“那你再派太醫院的幾個人,務必查出這瘟疫是從宮外帶來的,還是從宮內而起。”
邵太醫點頭道:“如果查出發源之地,對於藥方的研究,也會大有推進。這瘟疫若是從宮外帶來的,說不定當地已經有了克製的方法。”
“分頭行動,快點去查!”趙淵下令。
一天之後,何乳娘、幾個廚師死去,屍體火化,骨灰被太醫帶出去,埋在了亂葬崗。兩天之後,神珠殿以外、太子書院的其他人,也病倒了。到了第三天,離太子書院最近的漿洗房,有丫鬟和婆子出現症狀。
瘟疫好似刮起了一陣風,風中有死亡臨近的可怖之聲。宮裏人心惶惶,離太子書院稍近的奴仆,四下找著門路,看能不能調到一個遠點兒的地方。
神珠殿所在的書院,成了令人談虎色變的禁地。
傳言暗湧。有人說水上宮殿不祥,太子丐妃剛離開不久,就出現了這事,可見不祥之地必須有太子丐妃這樣的才能鎮得住;有人說太子丐妃是個妖孽之人,走到哪裏就給哪裏帶來潛伏災難,她走之後災難就會降臨……傳得神乎其神。
宰相府的素蔻公主也聽說了瘟疫的事,想來宮裏看看。梅老夫人不讓她來:“那病魔誰沾著誰躲不開,你去湊甚熱鬧!幸虧祉兒早早就抱回來了,若是再晚一兩個月,染上那等邪病,後果不堪設想……阿彌陀佛,終究是天佑咱一家!”
素蔻公主也就沒去。
到了第四天,人已經死了十幾個。趙淵召見邵太醫,問藥方弄出來了沒。
邵太醫搖頭道:“臣派了十幾個太醫,去各地打聽。差不多都有消息了,全國自開春以來發生瘟疫的地區,約有三十多個。臣和陳太醫幾個,正在根據各地瘟疫導致的症狀,與神珠殿的對照。”
“若不是從宮外帶來的呢?忙完這番後,還得從頭研究藥方?”趙淵肅著臉道。
邵太醫額頭汗滾道:“瘟疫之難克,就在於此。眼下沒有好的辦法,隻有讓宮裏的人天天喝預防的湯藥……但這種湯藥濃度須得高一些才有效,太醫院的藥材恐不足,隻能讓各宮的娘娘、女官們喝了。還請皇後把名單弄出來一份,皇上審批過了才行。”
李皇後讓身邊的嬤嬤取了一張紙來,按等級選了兩百人左右,遞給皇上過目。皇上隨意看了看道:“行了,就這些吧。藥材是得省著點兒,還得往前線運呢,將士們更需要這些東西。”
邵太醫歎息道:“隻怕……”
“你說。”趙淵道。
邵太醫道:“瘟疫掃過之境,體質健壯的,喝了預防湯藥或許能夠保得一命,但身子骨虛弱的就不好說了。臣不是危言聳聽,時間拖得久了,恐這三宮六院會變空啊。”
趙淵臉色一變。李皇後也連吸冷氣。
什麽算是體質健壯,什麽算是體質虛弱?宮中等級高的常年養尊處優,注重麵皮保養,於鍛煉上卻不敢恭維。
“這也得一步一步的來……”趙淵咬牙道:“不管那麽多了。”
又過了一兩天,碧笙宮的蔣貴人死了。皇後娘娘甘泉宮西南角的抱廈,常年在那兒住著養病的萬貴妃之子也染了病。
這下趙淵坐不住了。他隻有倆兒子。小皇子雖在幼年摔傻了,可好歹也是龍嗣啊,他又不是生來就傻,成人之後,若能生得一男半女,那不也是皇家的血脈?
趙淵開始罵邵太醫等人飯桶,還抱憾道:“要是神珠殿的神醫還在就好了!”
邵太醫也是焦頭爛額,隻答:“宮中瘟疫,與京城百裏外一個野村的病情很相似。但處方還在斟酌中。”
正在趙淵心急火燎時,一個叫周武的,自稱是太子妃屬下,說得了治療瘟疫的方子,請求見他。
趙淵道:“快傳。”
拜跪之後,周武呈上方子,趙淵遞給了邵太醫。
邵太醫看了看,越看越是激動,手都發抖了,顫聲道:“妙啊,妙啊!這裏麵有幾味藥,用得實在是妙啊!正好突破了卑職藥方的瓶頸!瘟疫有治了,有治了!”
說著,也不管皇上和周武,拿著方子癲狂喜著,往太醫院飛跑去了。
趙淵問周武道:“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周武“撲通”跪地道:“還望皇上先饒卑職死罪。”
趙淵和顏悅色道:“這藥方若果然湊效,你就是大功臣,你何罪之有?”
周武情真意切垂淚道:“皇上有所不知,卑職跟隨太子妃多年,一直蒙受太子妃的禮遇厚待。不料想太子妃因為丐妃的事情,被關進了長信宮麵壁思過,卑職不知其中緣由,也不想去議論主子們的事情。但太子妃對屬下恩重如山,屬下悄悄地跑到長信宮大門口,隔著門縫去看了太子妃,並給她說了神珠殿瘟疫的消息……太子妃擔心嶸皇孫年幼躲不過這場災,大哭起來……卑職擅自去看太子妃,請皇上賜罪。”
“你無朕的旨意,去看太子妃雖有罪,也屬人之常情。”趙淵道:“朕可以不追究。但朕要問,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