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景玥成了宮中一個新的傳奇。
宮人們自此在茶餘飯後的閑暇時分又有了新的話題。
隻是所有人都對“刺客”二字閉口不談,景玥隻是心懷僥幸地覺得,那一日,皇上並未發現藏在匕首中的小巧機關,隻是單單將它當成了一個尋常女子都會喜愛的鑲滿瑰寶的裝飾物,如此而已,不然,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命活到今天的。
那一日,本以為自己已經命懸一線,但皇上卻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口道:“放開她。”
皇上素來性子淡薄古怪,就連伺候著皇上長大的內官李敬年也隻能偶爾猜到半分,一幹侍衛齊齊退後,不敢再輕舉妄動。還是李敬年最機靈,立刻反應過來,火速傳了兩名宮女過來,將景玥帶下場去,安排在宜春上苑住著。
這一住就是把個月有餘。
天氣轉涼,窗外的槐樹葉子已經落了大半,秋日陽光稀薄而高遠,讓本來就抑鬱的人心更添荒涼。她身體自上次林家大劫之後便一直玄虛著,雖沒有明顯的症狀,但身體始終孱弱,雖然喝了好多日的湯藥補藥,卻也沒有太大的起色,因此極少下床走動,這一日天氣少有的熱,像是夏日最後的一抹餘熱反撲,景玥依靠在床上,竟偎出了薄薄的汗。
宮女小柔端了一碗補藥進來,見景玥一直盯著窗外出神,便陪笑道:“天氣這樣剛好,不冷不熱的,不如等姑娘喝完了補藥,小柔扶姑娘出去轉轉。”
景玥仿佛沒有聽到一般,並不答話,依然隻是兀自發愣。
小柔已經習慣了她的寡言少語,並不再說什麽,端了補藥的碗靠著景玥坐下來,金勺盛了補藥放在唇邊吹一吹,又送往景玥唇邊。
景玥格外地聽話,一勺一勺吃了碗裏的藥,小柔暗自打量她,自己也是新入宮不久,見過的後宮娘娘雖然不多,但每一個都是萬中選一的美人,但是這個容景玥雖為一個舞女,姿容卻更勝她們一籌,五官仿若經過精雕細琢一般,眸中有著凜然的冰雪之光,美得不豔不俗,自成一格,怪不得就算在禦前獻舞失誤,依然能得到皇上的垂青。
一碗藥見底了,景玥依然雙眼直視窗外,仿佛懷著重重心事,又像是望眼欲穿,小柔以為她是在惦記著皇上,便再次柔聲勸道:“不如小柔替姑娘梳妝打扮一番出去走走,這裏離皇上住的景明宮並不算遠。”
提起皇上,她的雙眼突然有了神采,仿佛是木偶被烏漆點了睛:“他……”
“皇上素來不愛在屋子裏悶著,姑娘出去轉轉的話,能遇上皇上也說不定。”小柔見一番話有了成效,立刻趁熱打鐵地說道。
她歪著頭想了片刻,終於應允,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外出走動,小柔自然喜上眉梢,歡天喜地地扶了她自梳妝台前坐下,拿了犀牛角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給她梳頭,一邊梳一邊不忘跟她閑聊著:“姑娘的頭發生真是好,又黑又亮,平日裏一定很注重保養。”
是啊,之前家裏都會選上好的皂角,洗淨熬製後再加入幹淨的米水,洗過之後頭發自是烏黑亮澤,絲絲順滑……皂角果實青澀的植物香味似乎還停留在鼻稍,而昨天已經太遠太遠,以至於每晚在夢裏看見,亦是感覺滿心淒冷。
小柔替她鬆鬆地綰了一個發髻,又從手邊的首飾匣裏挑了一支翡翠金布搖替她插戴好,這才扶著她起身朝門外走去。
天氣無疑是好的。之後的日子裏恐怕再難尋一個今日這般的天氣,氣溫不高不低,風不冷不熱,微微吹上身,隻教人覺得身心舒爽,一切都恰到好處。
這裏雖然離皇上住的院落不遠,但因為皇上喜靜不喜鬧,因此也顯得格外僻靜,小柔扶了景玥在湖邊坐下,景玥便倚在湖邊欄杆的美人靠上,望著一湖煙波浩渺的綠水發愣。
小柔在一旁伺候著,站得久了,也覺得索然無味,頭腦也不知不覺飄到了遠處,等到聽見近在咫尺的腳步聲再作反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皇上一身明黃龍袍在一群深藍服飾的內官中間明亮得近乎刺眼,李敬年緊隨身後隨侍,身後一大群人簇擁著皇上已經走得極近了,小柔也是新入宮,一見皇上立刻亂了方寸,手忙腳亂地跪下時,皇上的鑾駕依仗已經到了眼前了。
“叩見……皇,皇上……吉祥……”她雙唇發粘,口齒不清,根本就忘了自個兒還有主子就坐在一旁發愣,皇上身邊的李敬年見狀微微皺了皺眉頭,再悄悄地看了一眼皇上的麵色,並無明顯的不悅,這才挺直了身子,例行公事般地說了一句:“大膽,見了皇上還不行禮?”
景玥緩緩回過頭來,對上的卻是這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煙波浩渺,正如同這湖麵一樣,雖寬廣卻也空曠至極,而這雙眼睛的主人正緊抿著唇角,看見她的一瞬,眼底似乎有細微的光華閃現,而後又墜入無窮無盡的茫然之中:“你……”
“皇上,這位是曾在秋貢禮上獻舞的容姑娘。”李敬年在皇帝耳邊適時張口小聲提醒著,皇上仿佛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是你,見了朕居然也不知道行禮。”
連身邊的李敬年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皇上方才的這一番話,竟像是帶著寵溺的。
景玥直直地看著他,對視了半刻,竟兀自起身,抬腿就走,小柔傻在地上,嚇得早已經沒了主意,就連皇上本人都有些始料未及,而李敬年張開的嘴巴更是足可以塞下一個拳頭。
區區一個舞女,竟然有膽子當著內宮這麽多人的麵給當今的天子難堪。
“大膽!”景玥這般的目空一切連李敬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正待發作的時候,一隻手輕輕橫在他的胸前,將他即將出口的話攔了回去,是皇上:“讓她去吧。”
景玥獨自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虛浮著的,但是她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下去,越走越急,幾乎是撞撞跌跌,脈搏逐漸加快,胸前像是敲了一麵急鼓,咚咚咚地震得胸口發緊發疼,全身的血液再次翻天覆地一般地翻騰起來,像是要自胸口迸發出來。她身體裏流的始終是林家的血,而當麵對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熟視無睹,她不能,她也不會。
幾乎是掙紮著推開房門,她一下子就撲倒在地上。
金磚鋪就的地板微涼,她蜷曲著身子趴在那裏好久才緩回了一點力氣,而後趕來的小柔見到這一幕心又被嚇得停跳了一拍,失聲叫道:“姑娘!”
“……我沒事。”景玥輕輕咬了咬下唇,任由小柔扶著站起身來,小柔一天之內先後受了兩次驚嚇,已經麵如土色,她本以為天下紅顏入得宮來無非就是為了博得皇帝的一笑,而後贏取名利二字,而這個景玥卻大大顛覆了她先前所想,所以雖是一臉不解但卻不敢再多問些什麽。
入了夜,空氣中這才有了隱約的流動感。
景玥不喜身邊有人侍寢,因此早早地就把小柔遣了下去。靜靜地在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沒有絲毫的睡意,胸口處始終像有一塊大石壓著,失眠對她來說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隻是今晚於平日稍稍有些許不同,想起白天裏遇見的那個人,她竟然有一絲絲後怕。
她那樣的無禮於他,他竟然沒有處罰她。
萬一……她手指輕拈散在枕邊的發梢,不敢再往下多想。翻了個身,她便無聲無息地離了床榻,順手拿了燭台上的燭剪剪去了燭花,那一團小小的火苗,跳躍在那裏,讓人看了心中陡生煩躁之感,燈芯浸了香油,燭火燃燒發出細微的“嗤嗤”聲,外頭有守更的丫鬟見了燭光,吱呀一聲推開門來,她回過頭去,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丫鬟,便開口問:“你是誰?”
那丫鬟神色恭謹,低頭答道:“奴婢是宮中守更的丫鬟,名叫小環。”見景玥並不再多做回答,又壓低了嗓音說道:“夜深露重,還望林姑娘保重身體。”
景玥聽她如此稱呼自己,不由得冷笑一聲:“你是怡親王派來的人?”
小環的聲音更低了:“王爺是怕深宮內院之中,姑娘一個人沒個照應,再出了什麽岔子。”
景玥順手拿了妝匣之中的玉如意在手上把玩,臉上的笑意不知不覺間更濃了些:“依我看,他分明是在擔心他的九龍寶座吧。”
沒有料到景玥說話如此無遮無攔,小環的臉上稍顯驚慌,隻是很快便神色恭謹如故:“姑娘,當心隔牆有耳。”
景玥低低笑出聲來,道:“怕什麽?不過是賤命一條——”待將手上的玉如意輕輕放回妝匣,才正色道:“他在哪?我要見他。”
仿佛是一直在等這句話,小環後退一步:“還請姑娘隨小環來。”
景玥腳上穿的是平金繡牡丹的鞋子,重重疊疊的金線針腳細密繁複,底子則是柔軟的緞底,她本來落足就極輕,無聲無息得像一隻貓,尾隨小環其後穿過長而曲折反側的回廊,穿過垂花門,隻見漫天月色清輝如霜,滿天星鬥燦爛如銀,一路走過來,萬籟俱靜,竟不聞半點人聲,想必一切都是怡親王安排好了的。
順著宮牆又走了幾步,終於看見宮門不遠處立著的那個身影,披著深色的鬥篷,更顯得身形修長清峙,見了她過來,先是擰起了眉毛:“怎麽不多穿些出來?”聽那語氣仿佛是真的在關心她。
景玥心裏黯然,將頭側向一邊去:“太熱。”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接著問道:“王爺在祭典那天摔了酒壺,不知到底作何打算?”
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切入了主題,怡親王挑眉一笑:“你認為呢?”
景玥緊咬下唇:“景玥以為王爺根本就沒想過要我成功。”
他換了一個角度站著,使自己能清楚地看清她的臉龐:“即便我不如此,你以為你就能成功?你真的認為憑你一己之力就能行刺當今的天子?”說到此處竟忍不住笑出聲來:“隻怕你的刀還沒到他眼前,腦袋已經跟身子分家了。”
景玥突然微微歎氣:“那你為什麽還要我去?”
“那隻不過是一個開端而已,而這之後,才是我要給你的真正機會。”月亮穿透淡雲落在他臉上,那樣依稀而淡薄的一點青光,像是蝴蝶輕而薄的翅膀微微抖動,使他的五官刹那之間柔和起來:“皇上頭腦的冷靜睿智可是出了名的,凡事也不必急在一時,失了沉著反倒容易露出破綻。”
景玥緊盯著他:“王爺就不怕他會在祭典當天一怒之下殺了我?”
怡親王像是微微錯了一下神,眼前的這個女子眼中粲然有光,仿佛有水銀漏入其中,不像是尋常女子慣有的柔媚之美,而是一舉一動都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凜然來,容不得人逼視,他張了張嘴,隻吐出了三個字:“他不會。”
景玥一笑了之,仿佛根本沒有將他這句話聽進耳朵:“王爺睿智,王爺說什麽,那就是什麽吧。”
遠處閃過一點星光似的燈,漸行漸近,執燈的正是怡親王身邊的內官張順為,他也是一身深色打扮,左右張望了一下,才提醒道:“王爺,天色不早了。”
怡親王緩緩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景玥:“深宮內院,我不便常來,往後有什麽需要,都告訴小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