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懶懶的偎依在皇上的懷裏,整個人的身子柔若無骨,一雙白玉似的雙手攀附著他的肩膀,眼前的桌子上擺滿了各種來路不明的賞賜,珍珠翡翠,黃金美玉,映得整間屋子都金碧輝煌,她卻都懶得看上一眼,隨行而來的內官正尖著嗓子唱讀賞賜的細目,景玥擰著眉毛,一臉的不悅,讀到一半的時候已經極為不耐,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能不能讓他別再念了?”
那內官從未遇見如此情況,當下傻在那裏不知進退,景玥一語說完,連瞧都不瞧身邊皇上的臉色一眼,轉身又拿了桌上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在手裏把玩,整個屋子裏安靜得可以聽到銅漏發出的細微聲響。
皇上臉上微有窘迫之意,但並無明顯的不悅,隻說了一句:“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一屋子的人在頃刻之間退了個幹幹淨淨,她這才解脫般地長長出了一口氣,皇上環住她的肩,語氣之中充滿寵溺:“下次可不許再這麽無禮了。”
景玥看他一眼,回話道:“宮裏真是麻煩,就連皇上想送誰一點東西都要如此繁瑣。”放下手裏的夜明珠,她又隨手拈起一隻金珠點綴流蘇的金布搖往頭上比了一比,皇上繞到她的身後,替她插戴好,順著她的話接了一句:“那以後我們就出宮去。”
她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回頭對他嫣然一笑:“好啊。”那笑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明眸皓齒,清甜無比,她在他麵前從來未曾這樣開心過,這樣毫不吝嗇的美好笑容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恍惚地看著她的麵容倒映在梳妝台的銅鏡之中,並不十分真切。
他還沒有想好下一句說什麽,她又是一笑,那笑清甜之中已摻了三分的蒼涼,伸手拔下了頭上的金布搖放回妝匣:“那怎麽可能呢,皇上不過是哄景玥開心罷了。”搖了搖頭,又說道:“古人有雲,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更何況皇上乃是一朝之主,更是天下萬民百姓的皇上,景玥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還望皇上不要怪罪。”而他卻感到鼻腔猛然一酸,心髒霎時仿佛有什麽要迸發開來一般,無端端地發緊發痛,雙手卻已經仿佛不受控製一般,長臂一收,已將她擁入懷中。
曾幾何時,他被朝中的眾大臣所迫,一定要立合尨的公主為皇後,他氣得一連數日不上早朝,不議朝政,那時候落晴也是這樣靠在他的肩頭,輕聲勸他:“落晴不在乎那些,隻要能跟皇上在一起,那些名份於臣妾來說,還不是虛名一個?”
他幾乎連想也沒想就回答:“朕一定一定要你做朕的皇後,朕貴為天子,難道連給自己心愛的女子一個名份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到?”
她輕輕歎氣:“皇上,請容落晴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假如能夠選擇,落晴多麽希望能跟皇上做一對民間最尋常的夫婦。”
仿佛有顆極大的淚滴砸落下來,滲進金絲刺繡龍紋裏,隻留下一個極淺的水印,他隻覺得衣袖上一濕,再低頭看她,她依然是滿麵溫和的笑:“皇上,這樣下去,眾位大臣還以為是落晴在暗中擾亂君心,皇上若是真的為落晴著想,就立那位……”說了一半,似乎後半句被梗住,她低下頭去,過了很久才抬起頭來:“那位公主為皇後吧。”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是怎樣強忍著心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那些讓自己心碎的字句來。
皇上,說句大不敬的話,假如能夠選擇,臣妾多麽希望那個能跟皇上做一對民間最尋常的夫婦。
他當時竟然沒有回答她,沒有回答她最大的心願,哪怕隻是敷衍,他都沒有。
直至初秋那一天,也是這樣陰的天,那場不大不小的秋雨下了兩天兩夜都沒有停歇,她扭曲著身體蜷在床上,他才能夠說一句:“落晴,你看看朕,朕就在這裏,你一定會沒事,等你撐過去,等你撐過去了,朕就帶你……”
她的眼睛睜得是那樣的大,滿滿的盛著的都是眼淚,輕輕一碰就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如同彼時窗外連日不曾停歇的雨水,她的臉唇皆失盡了血色,隻有唇邊的一抹血紅斜斜地掛下來,在她慘白得可怕的臉上更加觸目驚心,她奄奄一息,無力地翕動著嘴唇,卻也隻能發出一點含糊的呻吟,流了那樣多的血,鮮血濡濕了她身下的被褥,而她仿佛將整個身體裏的血都流盡了一般,整個人也因痛楚而蜷曲成一團,他緊緊握住她沾滿血汙的雙手,心痛到了極致,仿佛被這世界上最最堅硬的利器生生剜出千瘡百孔,血肉淋漓模糊,每一下都痛入骨髓……
他就在她身邊,然而他卻什麽都做不了,他幾近失態,雙眼發紅,卻隻是顫抖著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的整個人仿佛一下子縮了水,變得那樣瘦小,仿佛水麵上一枚孤零零的枯葉,沒有絲毫的生氣。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好像是要將他的麵容深刻地烙印在記憶之中,又仿佛是在積蓄全身最後的一點力氣,終於,她開口喚他,聲音已經十分含糊,幾乎無法辨認,但他還是聽出來了,她說:“皇……皇上……願來生……我們……出宮去,做一對尋常的……”
他喉嚨發癢,千言萬語都哽住了,幾乎是拚盡了全身力氣才忍住眼淚,他點頭,更加用力的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已經又僵又硬,冷得嚇人,而最後一刻,她竟然笑了,那一笑如同回光返照,整個人像是被一團淡淡的光霧所籠罩,他甚至以為她就要好起來了,但是,上天卻隻肯給他那樣短的一瞬間……她的嘴唇微張,聲音已經低到微不可聞,他俯身湊到她的唇邊,隻聽她低低喚了一聲:“王爺……你看……那些花……開……”
毅親王是他繼位以前的封號,他知道的,她一直不想他做皇上,但是他執意要如此,他已經做到如此地步,不可能就這樣放手。她亦是明白,始終隻是說,無論您是什麽身份,您都是我容落晴所愛的男人,再高的身份於落晴來說,都隻是一個虛名而已。
亂世之中,男人為權勢絞盡腦汁,女人卻隻為尋覓一個充滿愛的懷抱。
景玥順從地將頭依靠在皇上的肩頭,他的聲音從頭上方傳過來,卻仿佛遠在天邊。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見他的喉結在上下一動一動,那一瞬間,她微微錯了神,頭腦之中瞬間空白,那些緊緊攀附在她肩上的仇恨,那些一直緊緊扼住她喉嚨的壓迫感在此時此刻終於可以短暫地消失——他說:“如果終究有一天,我沒有了這天下,而你還願意陪在我身邊,那麽,這天下於我來說,還有什麽要緊?”
那一瞬間她的心微微一動,她甚至有了一種錯覺,以為他是真的愛她。
在旁人眼中,天子為眾人所擁,高高在上,坐擁四海良田無數,美人佳麗,麾下的賢才良將更是數以萬計,世間的一切皆在帝王的權力之下變得如此輕易。
然而他卻在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甚至絕望地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了。自從她走了之後,自從她走了之後……每晚深夜的入眠都變成了最煎熬的酷刑,無論枕側的女子是誰,氣味都是陌生的,都不是她,都不是……
恍惚之間總是能看見她笑得滿麵春風,她雖生得清新恬淡,並算不上傾國之姿,但那樣一笑還是顯得兩道橫波入鬢,無限嬌俏美好。她穿了嫩黃綠色的春衫,胸口處點綴了白色的花瓣,上麵灑滿金絲銀線,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閃閃發光,長發漆黑如雲,隻在腦後鬆鬆地綰成一個髻,鬢旁斜斜地插一隻芍藥,站在三月後園的花海裏轉身,歡天喜地的喚一聲:“王爺,你看,花都開好了。”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卻總是撲空,在那樣冷清的黑夜裏,一次又一次,張開的五指緩緩地收緊成拳,而握住的卻隻有冰冷如寂寞的空氣。
身邊有女子疑惑地喚一聲“皇上?”亦是讓他的心一寸寸地冷下去,終於,連半點溫度也無。
他素來看淡男女之情,偌大的後宮也不過有她和其他三位妃子而已。她走以後,這中宮皇後的位置就一直懸著,朝中大臣不止一次地上奏折,就連鄭親王殷瑜都曾逾矩勸過他,但他始終未曾放在心上。他們都不懂他,天下何其之大,卻隻有她能夠懂他,而他縱然擁有再大的權勢,依然留不住她。
景玥在他的懷中微微一動,終於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微微清了清嗓,柔聲說道:“怎麽突然那麽乖順了?”
她懶得回答,但是他雙眼含笑,就那樣一直看著她,看得她心裏發虛,隻得勉強回了句:“皇上對景玥這樣好,景玥乖順也是應該的。”
“朕還想對你更加的好,想封你做朕的妃子,讓你永遠留在朕的身邊。”他的手臂使了力氣,將她更緊地摟在懷中,像是要將她整個柔軟的身軀都揉進自己的體內,而景玥臉上卻並無過多的欣喜,隔了半晌隻是微微一笑:“皇上即使不冊封景玥,景玥依然會留在皇上身邊,那些妃啊嬪啊對景玥來說不過是個名稱罷了,隻有皇上願意用心對待的人才永遠是站在最高處的那一位。”她將臉換個角度,穩穩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皇上,有些人留得住,而有些人永遠留不住,哪怕是留了身體,也隻是留著一個空殼罷了。”
她一語雙關,使得皇上身子微微一僵,終於抬起她的下巴來讓她跟自己對視,隻見她雙目澄清無暇,透徹得幾乎可以見底,迎著他的視線,她不避不躲,沒有任何嬌羞姿態,而那眼,那鼻,那睫毛的弧度,那嘴唇的輪廓,一樣一樣都是如此的精致和熟悉,讓他仿佛是受了某種蠱惑一般,就那樣義無反顧地吻下去,她的嘴唇微涼柔軟,帶著某種若有若無的香氣,他終於橫下心來,徹底放任自己,頭腦中再無其他,隻有狠狠的糾纏和狠狠的掠奪,唇舌糾纏,她的雙手攀上他的肩膀,衣衫一寸寸退下,露出如花瓣一般潔白細膩的肌膚,他的手撫摸上去,像是撫上了一塊上好的綢緞,身下像有一把火被就此點燃,他在腦海中冷冷的告訴自己,這也許隻是出於男人與生俱來的征服欲,也許是出於她跟落晴那極為相似的麵容,也許,也許……
他閉上眼睛不能再想,隔了這麽久,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身體終於又一次鮮活地呈現在他的眼前,曾經以為自己再也等不到了的,那些幹涸了許久的回憶,那個永遠都不可能留的住的人,那些永遠永遠都無法再次重來的過去,終於在這樣柔軟香甜的糾纏之下再次縷縷生動起來。
是心懷不甘吧,不甘戛然而止,不甘就此放手,回憶來勢洶洶,排山倒海,而他卻絲毫不能抵禦,隻能任由著自己被潮水席卷,被吞沒,而這一次,即使窒息,即使再痛再難,他也絕對不要再放手。
他要她在身邊,他要留她在身邊。無論是心還是身體,他都霸道的想擁有。
而景玥的淚水終於落下來,落在他的手背上,帶著暖暖的溫度流過他的手指。他恍惚地抬起手想握住,小心翼翼得像是要捧住一個虛妄的夢境,而終於,手心裏隻剩下破碎的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