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夜,總是睡不踏實,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有人在門外輕輕扣著門板“嗒嗒”,她早已經沒了睡意,隻是躺在床上忍著頭疼,現在披上鬥篷起身開門,李敬年跟著平時送飯來的小太監一同邁進屋來,見她先請了個雙安:“奴才叩見娘娘。”
“李公公……”她突然間有種說不出的緊張,話隻說了一半卻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揪著心看著李敬年的表情。
李敬年將裝著早飯的竹籃子擱在桌上,笑了:“恭喜娘娘沉冤昭雪,奴才來接娘娘回宮。”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李敬年將籃子裏的菜樣一一拿出來,都是剛做好的,每道菜都在騰騰地冒著熱氣,兩碟精致的糕點,桂花糕和銀絲雪頂團,都是她最愛吃的,李敬年遞上玉箸:“奴才剛安置好皇上,皇上懊惱不已,一刻也等不了,立刻派奴才們來接娘娘回宮,說是叫娘娘受委屈了。”
她隻聽見自己的聲音:“皇上呢?”
李敬年見她並不動筷子,便答道:“皇上去上早朝了,奴才知道這兩天娘娘的胃口不好,但這幾樣菜都是皇上特意吩咐禦廚房現做的,娘娘好歹吃兩口,墊個底兒,一會兒見了皇上,奴才們也好交代。”
她依舊站著不動,隻是問:“怎麽回事?”
李敬年聽她如此問,神色微微一變,沉吟了半晌,搖了搖頭說:“她自己都已經招認了,娘娘又何必再袒護她呢?”
她心裏沒緣由的一沉,但是極力控製著沒有表現出來,不說一句話,隻是聽著李敬年繼續往下說:“娘娘,您在這裏的這幾天,皇上為了這件事,可是一刻都沒歇下來過,皇上對娘娘的一片心,奴才們全看在眼裏……奴才鬥膽勸娘娘一句,您也要多體諒著皇上。”
話鋒一轉,見景玥臉上稍露凝重之色,又說:“小柔那丫頭也是真真的對不起娘娘,娘娘也不要太過於傷心了。”
她一愣,卻倒是像泄了氣一樣,扶著桌子緩緩落座,一邊站著的小太監趕忙恭敬地遞上玉箸,她接過來,夾了一口菜,卻全然嚐不出是什麽味道來。精致的碟子裝著同樣精致的菜品和糕點,她逐一地吃過來,心裏卻依然是荒涼一片……頭腦空了,心裏空了,也根本聽不進去李敬年又說了些什麽,隻感覺自己像行屍走肉一般,吃好了,由旁人伺候好衣裝,麻木地坐上步輦,向宜春苑走去。
房間裏還保持著她走時候的樣子,剪了一半的窗紙還是那樣隨意地放在架子上,一紙一墨,一茶一盞都沒有人動過。房子兩個新的丫鬟,見了她都盈盈請安道:“冬馨,清韻給娘娘請安。”
她這才回過神來,張嘴就問了一句:“小柔呢?”
兩個丫鬟麵麵相覷,過了那麽一會兒,那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才開口說:“回主子的話,小柔被帶到西四所去了。”
景玥周身猛然間一凜,站起身來倉促地要往外走,倆個丫頭嚇壞了,趕忙過來攔她:“娘娘,您去哪兒?”
景玥並不看她們,雙手用力地撐住門框,才抑製住全身的顫抖:“我要去找她回來。”
“娘娘……”兩個丫頭見她臉色蒼白得嚇人,雙手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嚇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地攔著她,年紀稍大的清韻說道:“娘娘,這是皇上的意思,小柔……小柔不能再跟著娘娘了。”
“為什麽?”她猛然轉過身來:“我可以再去求皇上,她是我的丫鬟,我不能不管她。”
“娘娘!”冬馨拉著她的胳膊拚命搖頭,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小柔回不來了。”
“冬馨!”清韻忍不住壓低聲音喊了一聲,清韻這才知道自己說走了嘴,立刻跪下說道:“奴才該死,奴才……娘娘……”
她仿佛沒有挺清楚一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頭的冷風從門縫兒鑽進來,再鑽進她的衣領,她這才又恍惚地問了一遍:“你剛剛說什麽?”
那名叫冬馨的丫頭仿佛是再也忍不住,看得出雖然已經用力壓抑,但眼淚還是不停地在眼眶裏打圈:“娘娘,小柔被關進西四所以後就被用了刑,整整五十杖刑呀,她怎麽能撐得住……後來不得不認了罪……可是……可是……”冬馨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奴婢跟小柔是同鄉,又是一塊兒進的宮,小柔是怎樣的人,奴婢最清楚,她最後雖然認了罪,但完全是屈打成招的呀!娘娘您千萬不要怪她……”
冬馨一口氣說完,跪在那斷斷續續地抽泣,卻半天聽不到任何回音,抬頭看,才發現景玥站在那裏,臉上並沒有悲拗之色,那神色卻像是滯住了一般,冬馨慌了神,跪在那裏不敢起身,站在一邊兒的清韻也慌了,還沒來得及張口,就看見一顆極大的淚滴從景玥臉上劃過,落在磚石地上,咚的一聲。
她又哭了。
她錯了。
她以為仇恨可以讓自己從此變得麻木不仁,讓自己的血性漸漸消失殆盡,而現在她終於知道她錯了。她始終是高估了自己,想留下的人一個也留不住,先是家人,然後又是小柔。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一次次的躲過凶險,然後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其他人一個一個的離開。
這像是一種最最難熬的酷刑,如果可以,她寧願代替她們去死,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如此生不如死。
五十杖邢,就算是盛年的男子也未必經得起,更何況是一名弱女子?宮裏的刑杖皆是空心的棗木所製,看似細細的一根刑杖,其實裏麵注滿了水銀,打在人身上,著肉不潰。她知道是她連累了小柔,因為她的猶豫不決,也因為她的止步不前……然而事到如今,她依然是這樣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咬住下唇,然後,掉一兩滴無足輕重的眼淚……唯一能夠痛恨的,就是這樣的自己,為什麽無能為力,為什麽不能陪在她們身邊,而是這樣厚顏無恥而又手足無措地站在這裏。
過了許久,她才聽到自己毫無表情的在問:“怎麽回事?”
“娘娘有所不知……惠妃娘娘已經被皇上下令逐出宮了。”清韻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審案子的時候,奴才也在當場,小柔的的確確是自己認罪了的。”頓了頓又說道:“是皇上最信任的六爺親自審的案子……據小柔自己招認,是惠妃指使她去將藥偷偷放到娘娘秀了一半的荷包裏的,而她因為收了惠妃的一點好處,鬼迷心竅,居然狠得下心來對付自己的主子。皇上知道以後差點把永泰宮的房頂給掀了,才下令將小柔重打五十刑杖……不管惠妃怎麽辯解,皇上都像鐵了心,下令要惠妃即刻啟程呢。隻不過惠妃還在別扭著,不肯走……”
清韻後麵又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下去,也並不記得了,她隻覺得自己的心就好像被包裹在嚴冬厚厚的冰雪裏,就那樣緩慢而絕望地冷下來,那些不知如何理清的千頭萬緒,也就慢慢停止下來,她想努力地張開嘴說話,可是那種感覺又來了,隻能徒勞地張著嘴,說不出話,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隻能在喉嚨難堪地僵直著,那些難過,傷心,痛楚……變作一把把裁刃鋒利的刀子,在心口上不緊不慢地劃著,劃著……她慢慢伸出手,捂住張開的嘴唇,她明白了,她終於明白了。
小柔沒有任何過錯,一切是怡親王的安排,是他,他說過不要她死,他說過他會救他,他說過無論如何,他霸道的說過,隻要他不讓她死,那麽她就死不了。
他既然有本事在這後宮之中來去自如,那麽安排小柔開口認罪,豈不是舉手之勞?
那一晚他沉默的側臉再一次浮現在她眼前,他並沒有呆上很久,即使是親王,在後宮之中也是要避人耳目。她跟他也並沒有太多的交談,眼看著天黑了,他叫人來點上豆油燈,她坐在那裏繡花兒,他就隨意地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看著她繡,那豆油燈的光並不十分亮,燈光又是忽忽閃閃,不一會兒便照得人眼發澀,她抬手揉著眼,才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一半側臉浸染在房裏的陰影之中,另一半迎著光亮,微弱的燈火,那樣小小的一簇,跳躍在他的眼睛裏,便像是一顆異常璀璨的星。他眼睛眨也不眨,臉上竟是是她從未見過的深情。
他發現她在看她,在那一瞬間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也許是沉醉於某種思緒中沒有回過神來,但是這破綻也隻有那短促的一瞬,他就又換上平日裏那樣的從容,錯開眼神,淡淡地說:“既然燈光昏暗不便於刺繡,那就早歇著吧,我走了。”
她起身要送他出門,他抬頭看了看天色,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隨侍的內官給他披上狐皮內襯的石青色五福鬥篷,他又轉過頭來看她:“每樣東西都有它不同的價值,為了保全其一,必定舍去其二,誰也怪不了,你懂麽?”
她以為他這番話裏的其一其二指的是她和珊妃,於是便無聲地點了一下頭,隻是今天才知道,這其一和其二指的是她和小柔。
為了保全她,所以必須有人去承擔她犯下的錯誤。她誰也怪不了,她是這一切的元凶,而此時此刻,她這個始作俑者卻還毫發無傷地站在這裏,麵無表情地檢閱著心口上的血和傷口。因為她的複仇計劃,不知道已經牽扯進來了多少人,將來更不知道還會不會牽扯進來更多的人,這是一場戰爭,容不得一絲猶豫和心軟,每一步走得步步驚心,來不及感慨,來不及休息……
小柔,那樣如花似玉的年紀,平日裏對她照顧有加的小柔,這後宮眾多女子之中,唯一能讓她稍稍放下沉重心思和疲倦的女子,如今卻為了她,無法選擇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