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聽見侍立於道路兩旁的內官們一個接一個地行禮，口中喊道：“皇上駕到——”回過頭，看見皇上還穿著朝服，一身的明黃色在陽光下亮得耀眼，他眯起眼睛，強迫拉回尚且還沉浸在記憶裏的思緒，一步上前，已經恭敬地拜下身去：“臣弟給皇上請安。”
皇上的臉色較前兩天好了一些，北海那邊的戰事傳來連連捷報,再加上進了隆冬，農曆的新年就要來了，盡管皇上一再強調北海戰事迫在眉睫，不必鋪張，一切從簡，但主事諸事的司禮部還是絲毫不敢怠慢，一切都在縮減開支的前提下一一布置起來，預備著各位宮爵親王的賜宴遊冶，打點給各宮置辦年事的餉銀和禮品，主事幾位司禮官直忙得焦頭爛額，偌大的行宮之中，何時歌舞，何地設宴，宴請何人……全都要一一親自把關，年關將至，隻等著將眼下的諸多事物置辦整齊，就可以封印一個月，過新年了。
李敬年扶著皇上先進了正清宮，鄭親王隨後跟了進去，皇上落了座，又賜了鄭親王坐，才笑吟吟地問：“老六今日想喝什麽茶？”
鄭親王欠了欠身：“一切聽憑皇上。”
“瞧你，就咱們兄弟兩人的時候，你說話還是如此一本正經，難怪已經雙十年紀，身邊還是沒有個中意的姑娘家。”皇上臉上淡淡的笑，轉頭吩咐李敬年：“李敬年，去把那罐朕收著的雪頂銀牙取來，給六爺泡一杯茶。”
李敬年答應著下去了，皇上轉過頭來說：“老六，你總是好福氣，一來就是有好茶喝。”
鄭親王麵露難色，先是謝了恩，又思忖了半天，還是說道：“皇上，關於惠妃娘娘……”
皇上楞了一下，臉上的笑漸漸斂了下去，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給你這個苦差事，是為難你了……是她不肯走？”
鄭親王不說話，便算作是默認了，過了一會兒，又開口說：“惠妃娘娘隻喊著冤枉，還在門口長跪不起，說一定要見皇上。”
皇上輕抿一口茶水，無聲的笑了：“冤枉？她居然還有臉跟朕喊冤枉……她以為，她背著朕耍的那些花樣，朕就當真眼瞎耳聾到看不見聽不見麽？崇德皇帝即位時，後宮穢亂，此類事件層出不窮，崇德皇帝特訂立後宮宮規，用以素整後宮，依著規矩，謀害皇子乃是連做九族的大罪。而朕不過是念在她跟了朕這些年來的恩情上，網開一麵，可她居然還是不知悔改……連小柔那丫頭都親口承認是受了她的指使，還有什麽可說的？”
“可是……臣瞧著惠妃娘娘的樣子，倒不像是假的。”鄭親王壓低了聲音：“皇上，您看……”
皇上皺著眉冷下臉來，兀自喝茶，完全沒有接話的意思，鄭親王隻能接由著說下去：“皇上，以微臣淺見，惠妃娘娘體位特殊，不但暫居後宮之首，更何況惠妃娘娘又是合尨聯姻的公主，此事涉及惠妃，理應慎重對待才是。”
皇上像是突然來了興趣：“接著說下去，那依你的意思呢？”
“臣弟思前想後，覺得雖然那名侍女對一切都供認不諱，但是仔細想想，她沒有一定要害自己主子的理由，所以……”
“老六。”皇上麵無表情地打斷他，轉身將茶碗撂下：“想不到你今天是為了替惠妃求情而來，隻可惜，事情到了如斯田地，已經是死無對證了。”
“皇上……”鄭親王跟隨皇帝身邊多年，見皇上看似麵色似水，沒有任何波瀾，心裏明白這正是皇上動了怒氣的標誌，於是一時間失了話頭，抬頭看見皇上身後站著的李敬年微微搖頭，心裏明白此時此刻最好什麽都不多說，後半句話隻好又生生咽了回去。
“老六，你再不趁熱喝，這茶可就要冷了。”皇上又是微微一笑，不知不覺地岔開了話題，鄭親王隻得應了一聲，端起茶碗來，卻覺得手腕上托著的東西有千斤重，抬起眼再注視身邊坐著的皇帝，表情依然是尋常時候的雲淡風輕，隻是臉上本來還掛著的淺笑漸漸地隱去了，他手心慢慢生出了涼意，隨手用茶蓋撇開茶葉，茶碗送到了嘴邊，又不知不覺放下了，皇上見他深鎖眉頭，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又說道：“朕知道這次是朕給你設了一個難題，難為你一直盡心盡力。”
鄭親王站起身來道：“皇上嚴重了，臣弟職責所在，理應盡職盡責。”
皇上站起身來，緩緩踱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明白你的意思，眼看就到年關底下了，不如就依你的意思，這事兒往後撂一撂也是好的。”又說：“咱們兄弟倆也有些日子沒能在一起喝酒敘舊了，等年下封了印，咱們就去淩南的行宮好好歇上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