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高丈二,可謂庭深。壁皆山水,當得素雅。置景考究,能見用心。
院中有男女,對座於亭台。女子麵西,男子向陽,一人撫琴一人聽。
琴音悠遠而不輕,連綿而不急,不使人傷,不使人亢。
男子閉目端坐,額眉漸舒漸展,晨曦照灑一身,如浴赤霞之衣。
一曲《悟真》畢,靈台始清明。
“汐汐,聽卿一曲,如得老仙解惑。牧炎得卿,實累三生之幸!”男子行上前來,輕笑歎道。
都城風雨欲來,似乎隻有這裏風平浪靜。
院牆雖高,亦隔不出一個世外。亂中取靜,在於修心。
心靜則人靜,主家靜則從仆靜,主仆皆靜,管他牆外風雨?
這便是贇王府。
庭院有個名兒,叫汐苑,為夏牧炎主居之所,二十年來,他幾乎都是在這裏度過的。
他口中的“汐汐”是個高挑、英氣、沉靜的女子,這十八年間,幾乎每日給他彈琴。
歐汐汐出身崇武之家,他的父親歐祿海是大華四位一品四方將軍中的楚南將軍,她嫁入贇王府時才十五歲。
二十年前,歐家尚未起勢,歐汐汐的爺爺是個正二品的軍情參政司。
二十年前,夏牧炎剛剛開府沒多久,大門口還掛著“贇郡王府”的牌匾。
兩家的聯姻也算門當戶對:一個是並不受寵的皇子、一個是致仕在即的武將孫女。
歐汐汐在娘家時並不擅琴,刀槍倒是舞得有模有樣。夏牧炎對她很好,幾乎有求必應,從不約束。
她吃慣了南方的菜,夏牧炎便在府上備了五個南派菜係的廚子,換著花樣給她做食肴。
她念念不忘娘家小院中的桂花香,夏牧炎便砍盡花圃中的名珍異種,遍植市井人家的木犀桂。
她受不得都城冬日裏的冷,夏牧炎便在府上置壁爐,燒火炭,桌椅、茶案、台櫃、床席盡皆裹裘。
歐汐汐雖也貌美,卻隻算中上之姿,得盡夫寵,自然思報。
夏牧炎有心思,她是知道的。然,她卻從沒問過,“你既不言,我便不問。”
願以十三弦,解君萬千憂。歐汐汐決意為他撫琴,在這“汐苑”中,一彈便是十五年。
“能為王爺撫琴,何嚐不是汐汐之幸。”歐汐汐笑著回道。
夏牧炎聽了,微笑不語。
“王爺,我許久沒聽了彈琴了... ...”歐汐汐驀然歎道,“今日彈一曲罷?”
她雖鮮少問事,卻不是一無所知。相反,歐汐汐的感知很敏銳,她已察覺到夏牧炎這月餘來心境大變,尤其是近幾日。
“好。”夏牧炎接過琴,輕笑著回道。
他精通音律,不僅善聽,也甚善奏。
捧琴坐定,十指撩弦,彈的竟也是《悟真》!
曲同境不同;音同意不同。
歐汐汐的《悟真》,恬適趨於靜,令人心曠神怡。
夏牧炎的《悟真》,困蟬將破蛹,使人鬥誌昂揚。
曲畢,四目相對久不言。
“王爺,去罷!”歐汐汐行到夏牧炎身邊,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想做甚麽,便去做甚麽。”
她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壓抑著自己,過得很不快活。
你的笑,是違心的笑。
你的忍,是無可奈何的忍。
我雖不問,卻分明在心中。
所謂知己,莫過於此。
夏牧炎放下琴,緩緩站起身,輕輕點了點頭,正色道:“汐汐,多謝你!”
言畢,轉身朝院外行去。
... ...
天色清朗,略有微風。
易傾心做了一夜美夢,因笑而醒。
洗漱畢,推門而出,徑直行向“天乙”房,那是梅遠塵的房間。
“咚!咚!咚!”
“咚!咚!咚!”
叩門兩巡猶不見開,易傾心想著,“原來竟是我睡過了頭,遠塵哥哥早已起床?哎呀,他可不會覺得我慵懶罷?”
客棧並無計時之器,自也不報時,宿客起早全看個人甚麽時候睡醒。
易傾心在樓下一張餐案上看到了易麒麟和雲曉濛,二人正用著早膳。
“遠塵哥哥怎麽在?”
“雲姐姐既已起早,怎不來喚我?”
易傾心一邊想著,一邊行了過去。
“傾心,這裏的蔥餅不錯,快些過來。”雲曉濛見她行過來,笑著道。
易傾心左顧右盼一陣,問雲曉濛道:“雲姐姐,怎不見他啊?”
雖不言明,雲曉濛自也知道她問的“他”指的是梅遠塵,有些無奈地回到:“梅家有急事,他昨半夜裏便先行了。”
“甚麽啊?”易傾心粉臉一怔,似乎有些沒明白,再問道,“遠塵哥哥呢?”
易麒麟聽孫女在自己麵前這麽親昵地喚梅遠塵,不由搖了搖頭,心下感慨著,“這妮子,怕是拉不回了,隻盼她與遠塵能得善果才好。”
“半夜,得到密信,有人要害梅家,已經派了很多殺手在路上了。梅公子心急如焚,當即便出發往錦州了。”雲曉濛回道。
易麒麟由衷欽佩梅思源的為人,明裏暗裏給了安鹹鹽運政司很多幫助,但說交情多深,又有點言過其實。隻是,易傾心鍾情於梅遠塵,若二人能成眷屬,梅家便是易家的親家了。這麽一想,更覺得昨夜跟徐簌野做的那個交換,自己半點也沒有吃虧。
徐家勢大,禦風鏢局與素心宮合力一處,猶占不到甚麽便宜。若讓徐家得了地主之利,自己一方頓時又要落於下風了。
這些年,他有意無意地知道了一些徐家的事,料他們所圖非小。且他們如此行事隱秘,隻怕所謀不會是甚麽好事。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易麒麟從不敢稱俠,所行卻皆俠義,當然想要從中阻撓,讓徐家事不能成。
眼下,徐家已得先機,他們隻能另想他法了。
“爺爺,我們也快去錦州罷!絕不能讓遠塵哥哥的家人受害啊!”聽雲曉濛說完,易傾心花容失色,急忙行到易麒麟身邊,拉著他臂膀道。
愛屋及烏,何況是至親。
雲曉濛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正色道:“傾心,你莫要胡鬧了。這是梅家的事,禦風鏢局可不能牽涉進來。”
這是政爭,不是江湖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