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玉出生尊崇,雖有意與人為善,然,其由內而出散發的貴重感還是讓老漢一家心生敬畏。
“大叔,夜來打攪,實在過意不去。”見主家竟有些拘謹,他主動拉起了話閘,一臉和煦道。
然,心裏卻不免想著:“大華朝廷馭人嚴苛,久而久之使得百姓的奴性已深入骨髓,渾不似我厥國,民風彪悍而自強,忠誠而自尊。甚至連虞先生、謝先生、祝先生這些人,倘使我是個無德、無才之輩,隻怕他們也未必會屈從於皇家客卿的束縛聽命於我。”
老漢見端木玉給自己拱起了手,連忙擺手辭道:“哎,不打攪!不打攪!是小老兒一家貪財了!”
他說這話時,臉上還有些不自然的尬笑。顯然,收了端木敬一錠五兩的銀子,他是有些忐忑的。
“幾位尊客稍候,待小老兒去把院裏的雞、鴨、狗殺了,一會兒好做菜!”老漢樂嗬嗬說道。
他家的家境在村裏還算不錯的,不僅有四畝良田,院裏還種了二十幾株桑樹,饒是如此,能夠拿得出手的硬菜也就是雞、鴨、狗了。家裏雖有一頭大水牛,卻是耕田之用,斷不可殺了做菜的。
端木玉站起身勸道:“大叔,無需這般麻煩。雞鴨之類的肉菜,我們哪裏吃不著?倒是牐嵐湖的魚,除了附近三縣,其他地兒可沒處見。不如一會兒給我們做一頓全魚宴罷?”
老漢見端木玉笑意吟吟的模樣,心想:“瞧這八人的裝扮,絕不會是普通人家的出生,這些雞鴨狗之類的肉菜在我們看來是難得的硬菜,在他們看來,隻怕也稀鬆平常。反倒是這牐嵐湖特產的幾種湖魚,別處可真見不著。”
“嘿嘿,貴客不嫌棄的話,也...也好!也好。”老漢笑嗬嗬回著。
說完,拉著兩個兒子下去忙活了。
老漢的婆娘又拎來了兩盞煤油燈,撩撥起燈芯點了起來,一時間,一室木屋中被照得鋥亮鋥亮。
“大嬸,可得空?不如坐下來跟我們閑聊幾句?”端木敬從她手裏接過煤油燈,笑著問道。
老婦人神情有些忸怩,快速挽了挽頭發,抖落了衣服上沾著的魚鱗,輕聲辭道:“剛在夥房殺魚熬油呢,濺了一身的魚鱗,又腥又髒哩,哪裏好跟幾位貴客坐得近了。”
“大嬸客氣了,沒有這麽許多講究,坐下罷。”端木敬端了一個木凳在她身邊,笑問道,“熬魚油?湖魚也能熬魚油麽?”
厥國的東、西、南三麵臨海,靠海吃海,漁獲自然多從海中捕得。
其時,厥國已能造出五十丈長的海船,可離岸遠航五百裏,時常會捕撈一些鯨魚回來,用於香料及煉油。
端木敬想,大水養大魚,小水養小魚,隻聽說大魚有肥膘可煎熬煉油,沒想到這牐嵐湖的湖魚竟也可以取膏煉油。
“有哩。一斤以上的季花鱖和湖鮊,到了冬天便會積肥膘。每年這個時候,鄰近幾個縣裏的百姓便會到湖裏打一整月的魚。”老婦人笑著回道,“豬油和菜油都太貴了,尋常人家可不舍得買來做菜。好在我們依著這麽一個大湖,我們家每年能打幾百尾‘油魚’,肉幹做臘菜,肥膘炸油。”
“哦,原來如此。”端木敬點頭讚道。
一旁的端木玉也來了興致,傾身問道:“大嬸,淩渡縣的‘冬糧’已征完了麽?”
大華的稅賦是分兩次收繳的,一次是‘夏征’,一次是‘冬征’,通常‘夏征’要比‘冬征’多一些。
“上月底已經收上去了。”老婦人憨笑著回道,“縣府派人來說過,今年瑞臨皇帝剛登基,全國各地稅賦減半,我們家也剩下了一百多斤的糧食,總算可以過個好年了。”
老婦人家的四畝田是縣府核定的良田,官定的畝產是三百一十斤,按著九二稅製,“冬糧”的繳納數額是兩百七十五斤。現下減免了一半賦稅,則可少交近一百四十斤糧食,那可是一家人足月的口糧。
“嗬嗬,是了。”端木玉笑著應道。
他想了想,問道:“我們是清溪三水郡人,我們那兒的鹽價近來漲一多半了,你們這裏的鹽價漲了麽?”
“唉,可不是,我們這裏的鹽漲得更凶哩!現在砂鹽已經漲到一千文一斤了,嘖嘖... ...越來越貴了!”老婦人適才還歡暢的笑臉,瞬時便愁苦了起來,輕聲埋怨道,“鹽價好不容易降下來了,掌管鹽政的梅大人一死,這鹽價比先前還要貴!都說安鹹那幾個鹽場出的鹽足夠大華百姓吃幾百年了,怎這砂鹽都能漲成這樣?”
端木敬好奇問道:“朝廷不是有統購律麽?砂鹽之價,縣府不得高於五百文。”
他是端木玉製華重臣,於大華的政事了解頗深,甚至對朝廷的律法也所知匪淺。
老婦人聽了他的話,搖了搖頭,歎道:“幾位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這些柴米油鹽想來也不常管涉。梅大人死的第二個月起,縣府的供鹽便比先前少了一半,而後趨減,到上個月,便幾乎不再賣鹽了。現在整個縣裏的供鹽都是私鹽,聽說是哪個幫派的人在管著,唉,心黑的很哩!”
... ...
果然是全魚宴。
紅燒季花鱖、紅燒湖鮊、清蒸季花鱖、清蒸湖鮊、蒜片炒魚泡、清炒湖鮊鱗、魚渣蘿卜丁、油燙魚籽、酸菜魚頭湯。
八菜一湯,皆是大盆大碗盛著,散發這蒸騰的熱氣和濃鬱的肉香味。
“太香了,公子,快吃罷!”穆桒攥著竹筷,笑謂端木玉道。
端木玉從木凳上起身,向老漢夫婦執了一禮,笑道:“兩位,還是坐過來一起吃罷!”
“尊客無需客氣,我們已吃過晚飯了。飯菜簡單,勿怪才好!”老漢笑岑岑地看著端木玉,執手回道。
一錠五兩的銀子埋在胸口的懷袋中沉甸甸的,壓得他的衣襟往下耷拉,令他有種從所未有的踏實感。
“倉裏有穀,池裏有魚,缸裏滿油,兩個兒子的婚事眼見有了著落,今日又得了一筆不菲的銀錢,嘖嘖... ...可不是老天送的婚喜錢麽!”老漢想著當下的日子,隻覺得踏實且圓滿。
端木玉看得出來,這一家人的確是已用過晚飯的,是以也不強求,看了穆桒眼冒精光的樣子,嗬嗬笑道:“倒真餓了,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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