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寵定了定神,又斟酌了片刻,才答道:“依卑職之見,當立刻派使者渡江,趕往升州,田、安二人狼狽為奸,安仁義已反,田覠定然脫不了幹係,眼下李升州已經領兵去攻打杜洪了,其家小老母皆留在升州,若讓田覠得手,隻怕形勢便一發不可收拾。”
楊行密點了點頭,看到高寵這麽快便抓住了關節所在,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道:“不錯,你馬上讓書吏寫好書信,渡江去升州,那裏地勢險要,隻要有了防備,一時間田覠也是拿不下的。”
“還有,大王,如今東塘水師盡喪,潤州水師已無抗手,安仁義不用擔心廣陵大軍渡江,定然會領兵侵攻常州,常州刺史李遇手下隻有部分團結兵,無力與潤州精兵相抗。潤州水師剛剛大勝,士卒定然疲憊的很,我等應趁天色未亮,派部分援兵乘快船渡江前往常州才是。”
“好,好,好!”楊行密突然大笑起來,站起身來,連連拍著高寵的肩膀,哪裏有水師剛剛被襲滅的樣子。看到楊行密這般舉止,高寵臉上不由得露出憂色,盯著楊行密的臉龐,暗自思忖:“吳王莫不是突然受到太大打擊,發了瘋病了。”
楊行密突然站住腳步,弓下身子看著高寵的臉龐問道:“高家小子,你可是以為某家舉止失常,失心瘋了?”
高寵沒有想到楊行密的目光如此敏銳,趕緊俯下身子拜倒謝罪道:“屬下失禮,死罪死罪。”
“罷了。”楊行密讓高寵起身後,道:“田、安二人若是結好呂方,高築牆、多儲糧,我倒還真拿他們沒什麽辦法。可他們起事的時機實在挑的太差了,呂方如今兵鋒雖盛,可他從去年出兵杭州算起,已經有一年時間了,雖然連戰連勝,可必定府庫空虛,士卒疲憊,加上地盤一下子由一州擴大到六七州,必定要停歇下來將養個幾年,最多送些兵甲便是。這兩人勢單力薄,雖然占了點便宜,也不過多撲騰幾個月罷了,東塘那些戰船能夠換來這個結果,算來某還是賺了。”
高寵見楊行密如此篤定,也是信心大增,笑道:“大王高見,倒是在下愚鈍,白擔心了。”
楊行密坐了下來,捋了捋頷下胡須,指著高寵笑道:“可最讓我高興的卻不是田、安二人起事,而是你。”
“我?”高寵聽了這話便落入了五裏霧中,不由得糊塗了。
“不錯,楊某如今已經年過五旬,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沒有一個活過五十的,這些日子來,某家經常頭暈目眩,想必也時日不遠了。”楊行密說到這裏,歎了口氣,繼續道:“按說楊某如今官居一品,位止王爵,也該是活夠了,隻是諸子不肖,卻實在是放心不下。我在世的時候倒也罷了,可若是去了,渥兒能守得住這片家業嗎?你叔父便在我府中任職,今日又見你如此明斷,他日我兒即位,身邊謀主便有了人,這才是讓我真正開心的事情呀。”
聽到楊行密這般說,高寵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暖流,謙道:“如此重任高某實在是難以勝任,府中勝過我的大有人在,還請大王三思。”
“不錯,可那些老將個個功高不賞,我在的時候也就罷了,渥兒又哪裏驅使的了他們,莫要推辭,好自為之,勿憂不富貴。”說到這裏,楊行密有些疲倦了,便吩咐高寵趕快去行事。
高寵走出屋外,臉上又是歡喜又是憂慮,歡喜的是,楊行密這般說,自己前途便是一片光明,而憂慮的是,楊王年齒已老,就算這次打敗了田、安二人,可他一死,隻怕府中之人,便人人皆為敵國,自己身受吳王大恩,與楊家早已分不開了,隻怕那時便不得自由了。
升州城,唐時升州便是建康,自東吳到陳,數代雄主都建都與此地,其地麵臨大江,背靠重山,有虎踞龍盤之說,若說江南形勝,此地當屬第一。由於隋末時杜伏威、輔公祏割據此地,杜伏威降唐後入朝後被扣不返,輔公祏遂起兵反抗,建立宋政權。唐平江南,置升州(升州此為貶義,升是小計量單位,十升為一鬥,意為彈丸之地),為防止南方再起據此地雄城割據,便將舊都台城平毀,遷至他地築城以為升州,但是此地的地理位置決定其很快又興盛起來,李神福據守此地後,更是深溝高壁,兵力雄厚,是淮南本部在江南的第一雄城,成為了田覠背上的一枚釘子。
去年李神福領大軍西向,便將城中守軍抽走了不少,加上呂方擊破錢繆之後,升州在四周都是友軍,無有外敵,本來此地就是江南舊都,交通輻輳,四方特產薈萃於此,戰事平息下來,淮南本就富庶,四方商旅皆聚集於此地,雖然不能與廣陵、大梁這等天下一等一的名都相比,可也恢複了幾分往日的風光。
如今正是七月朔日,農人剛剛收罷了夏糧,手頭鬆動了幾分,商人們便紛紛打開鋪門,抓住這個時機想要發個利市。留守升州的推事不但大開城門,讓四郊百姓入城購物,還在東西兩個城門內的空地外各新建了一個市場,任憑商人百姓在其中交易,從中抽稅漁利,畢竟亂世之中,若要養兵,首先就必須有財,之所以宣武鎮兵精甲天下,很大一個原因便是大梁位處運河要道,水運方便,四方商賈積聚於此,朱溫從中抽稅,才能支撐得住他龐大的軍隊。
已經是正午時分,這升州氣候,夏天最是酷暑難耐,端得是又悶又熱,守門的軍士們早就將身上的盔甲脫去了,躲在陰涼處,饒是如此,汗還是不住的往外冒,身上的那件單衫早就被汗浸的濕透了,黃豆大小的汗珠不住的從額頭上往下落,便好似方才從水中爬上來一般。輪值的兵士不住的看著一旁木杆的陰影,盼著時間過的快點,好讓替班的弟兄過來。
這時,不遠處走過了一行人,戴著鬥笠,挑著扁擔,上麵用荷葉蓋著,也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一名軍士上前一步,右手已經扶在腰間刀柄上,喝道:“幹甚麽的,擔子裏都是些什麽東西,快讓我們看看!”
為首那人放下擔子,唱了個肥喏,臉上堆笑道:“我們都是四郊的老實百姓,今日也就是進城賣點土產,再買點鹽回去,兩位軍爺,且行個方便。”說話間已經靠近身來,手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和那軍士握了一握,那軍士便覺得手中多了幾枚通寶。
那軍士掂量了一下,那幾枚錢幣重量頗足,倒是上等的好錢,臉上立刻和緩了幾分,正想讓其入城,後麵的同伴卻伸手向後麵漢子的擔子上摸去,卻被漢子猛推了一把,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屁股墩。不由得惱羞成怒,反手已經將腰間佩刀拉出半拉白刃來,喝道:“好個賊子,定然是喬裝打扮來賺城的,快來人,一一拿下。”
為首的漢子趕緊跑了過來,賠笑道:“軍爺莫怪,我這侄兒沒出過遠門,傻乎乎的衝撞了軍爺,還請包涵這個。”一麵連連作揖。
方才得了好處那軍士趕緊走過來,說了幾句好話,可那被推的軍士一來沒拿到好處,二來也失了顏麵,還是嚷嚷著不肯幹休,要將所有擔子上的東西盡數拆開了,細細查看,看看有沒有攜帶軍器,眼看便要鬧僵了。
為首的漢子返身將自己擔子上的荷葉揭開,裏麵現出的都是些蓮藕、蓮蓬、水芹、菱角等時鮮水產,用荷葉包了些拿過來,笑道:“大夥兒趕了一上午路,也就想趁著這些東西新鮮,想要買個好價錢,也能多買點鹽回去,若是按這位軍爺所說,拆開了再捆回去,耗費時間不說,隻怕壞了賣相,也不值幾個錢了,請二位軍爺大發善心,看在大夥兒趕了一上午路的份上,高抬貴手吧。”說著便將自己手上的幾個荷葉包送了過去。
那軍士看了那些漢子在烈日下汗下如雨,也不由得有了幾分可憐,吃了幾枚荷葉中的菱角,隻覺得滿口生津,十分舒服,又見那為首漢子將方才那人帶了過來,又是向自己賠罪又是斥罵那推人漢子,心中的氣也消了七八分,也就歎了口氣,放了他們入城了,那為首漢子沒口子的連聲道謝,方才挑起擔子入城去了。
為首漢子入了城,待離崗哨遠了,才來到方才推人漢子身旁,笑道:“吳都頭方才倒是受委屈了,言語無狀之處尚請見諒。”
“罷了,你方才做的不錯,本就是某家失手,若是讓其發現了擔子裏的兵刃,丟了弟兄了性命小事,誤了使君的奪城之計可是大事。”說話間,那漢子將頭頂上的鬥笠取了下來,舉目四顧,隻見其高鼻薄唇,容貌精悍之極,正是田覠麾下精兵爪牙都的頭領吳國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