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那個地步,少林就成了白馬寺的下院,少林禪宗一脈從此就真的斷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惠能方丈不懷疑慧真和尚危言聳聽,猶豫道:“可若將寺田交出去,近兩千僧人,吃飯穿衣都成難題。”看著惠能臉上的憂色,慧真和尚不禁腹誹道:“原來禪宗也是要著緊穿衣吃飯。”不過,他臉上卻沒流露出來,反而雙掌合十,低聲誦道:“雲何名比丘?比丘名乞士。比丘絕一切生業,乞食於人,以資色身,故曰乞士。佛陀製定乞食之法,於一日之中,僅以七家為限,若不得食,則不更乞......沙門以乞食為正命,乞食有諸多益處,有十利盡形乞食者:一、所用活命自屬不屬他,二、眾生施我食者令住三寶......”
惠能聽他誦念佛門乞食製度,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一言不發。
乞食是天竺佛門早期的定製,嚴守戒律的比丘,要遵守佛的製度,便必須乞食於人。然而,曆代以來,禪宗名寺寶刹無不廣蓄田產,既讓低級的僧侶親自躬耕壟畝,又招募佃戶收取田租。僧侶托缽乞食已沒有必要。禪宗在東土能欣欣向榮,各大寺院的禪林經濟出力非小。
“......六、行破憍慢法,七、無見頂善根,八、見我乞食餘有修善法者亦當效我......”
“慧真法師,”惠能打斷對方的誦經,臉色陰沉地辯解道,“托缽乞食盛行於天竺,那是因為天竺氣候炎熱,野果極多,即使乞食不到,也可采野果充饑。可是,東土的情勢與天竺不同,佛門要在東土傳播廣大,就不得不變更製度。僧人若真以乞食為生,若不得食,便隻能忍饑挨餓,數日不得食,便隻有餓死一途了。僧侶每日困於三餐溫飽,佛門焉能廣大傳播?正因為佛門傳入中土後,乞食製度難以為繼,所以,僧侶要修行必須要禪林田產支持。”
“東土與天竺不同,因此,佛門不得不變更製度。”慧真和尚重複著惠能方丈的話,讚了一句,“師兄說得好!”惠能神色複雜,不信他真心讚同,果然,慧真和尚語氣一轉,歎道,“禪宗祖師看明了東土與天竺情勢不同,師兄為何看不明夏國與宋國情勢也大不相同呢?”
惠能方丈一愣,反問:“有何大不相同?”
函穀關兩側的朝廷彼此口誅筆伐,恨不得滅此朝食。兩國若說不同之處,可真是太多了,然而,在許多人眼中,宋夏兩國同出一源。惠能方丈盡管也參與一些俗務,但總是個出家人,佛門說眾生平等,對惠能方丈來說,函穀關兩側的差別更幾近於無。惠能知道佛門在關西同樣深受尊崇,卻沒想到夏國大軍一朝進駐洛陽府,便在強行贖買田產這件事情上,對禪宗祖庭少林寺采取了如此激烈的手段。
“雖然很多關東人不承認,老衲還是聽說宋國官紳一體,不立田製,不抑兼並,近世以來,世家豪族占地數萬畝,十數萬畝都不鮮見,因此,少林這數萬畝田產不過是其中的一樁而已,算不得驚世駭俗。可是在夏國,田製實為立國之基,每一戶授田六十畝,除了長子繼承之外,授田不得買賣、分割、轉讓,授田製使夏國百姓能安分守己,自食其力。”
惠能方丈吃驚地看著他,慧真和尚是一名高僧,談起宋夏兩國田製的差異來,卻如數家珍。
慧真和尚繼續道:“蔭戶有了授田,三成歲入奉養軍士就有保證,而軍士是夏國的基石,內鎮奸邪,外卻強虜。國家疆域萬裏,全賴軍士奮勇守禦。反之,如果夏國田製崩壞,必然致使蔭戶不能奉養軍士,上下離心離德,不必外敵來打,這個國家自然就分崩離析了。所以,授田製是夏國的根基和命門所在,既關係國家興衰,又關係軍士切身利益。哪怕將洛陽殺成一片白地,夏國朝廷也會推行授田製。贖買田產已是格外優容了。”
惠能方丈“哼”了一聲,卻沒有出言反駁。
慧真和尚見他不置可否,繼續勸道:“關東和關西情勢的差異,這難道還比不上天竺氣候與東土的差異?既然東土禪宗祖師可以順勢而為,變動了佛祖定下托缽乞食的規矩。時移世易,難道弟子們就不能效法祖師的氣魄,將田產交出去?授田製是根本,夏國是決不可能妥協的。就算賭上少林一脈的傳承和三千僧侶的性命,也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少林弟子並非冥頑不靈,”惠能方丈歎道,“隻不過,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他臉色十分難看,到底什麽苦衷,吞吞吐吐不說,慧真和尚也明白一二。
少林寺有兩千多僧人,若將田產交出,哪怕得了一大筆銀錢,也不過是坐吃山空而已。失去田租供奉,寺廟立刻入不敷出,至少要裁掉一半以上的僧人。此外,寺中僧人又分為若幹門頭,門頭的當家和尚握著田產放租的權柄,借此勒逼佃戶。寺產一旦交出去,這些人的權柄也就落了空。惠能方丈心腹弟子也難免心生怨言,恐有更多的人會懷恨在心,少林必然從此多事。
惠能法師猶豫了半晌,慧真和尚正待說話,外麵忽然有人道:“啟稟方丈,官軍派使者請慧真大師下山。”惠能法師一臉帶憂色地看著慧真,隻見他眉頭微皺,答道:“請轉告朝廷使者,請楊校尉再給老衲一些時間。”聽他如此回答,惠能方丈不覺鬆了口氣,他雖然強作鎮靜,但在內裏卻十分看重少林禪宗的傳承,以慧真大師在夏國的身份,不論勸說的進展如何,他人在少林寺內,官軍總是投鼠忌器,總不至於開炮亂轟。他的臉色落在慧真和尚的眼中,他不禁歎了口氣。
“山下的官軍等不及了,”慧真和尚搖頭道,“主持還是速作決斷,以免玉石俱焚。”
“不瞞師兄,”惠能方丈猶豫了一瞬,歎息道:“若將授田交出去,寺廟是維持不下去的。”他搖了搖頭,“少林僧人兩千餘人,單單一天糧食就是兩千餘斤,僧人要坐禪,誦經,也不可能天天都出去托缽乞食。再說了,如果都出去乞食,寺廟周遭百姓又哪有那麽多施舍?”
“方丈所言差矣。”慧真和尚搖頭道,“關西的寺廟,如慈恩寺等,都沒有田產,但百年以來也未見衰敗下去。方丈知是為何麽?”惠能流露出疑惑神色,他參禪講經,稍有餘暇,也要治理寺中事務,實在沒有時間去了解關西的寺廟是怎麽維持的,他情願慧真法師一直呆在少林,山下的官軍也多一份忌憚。
他藏了一份私心,心中有愧,不敢直麵慧真法師,隻能垂首做虛心狀:“願聞其詳。”
慧真法師歎了口氣,也不點破他的用心,細細為他講解起來。
關西的寺廟不能廣蓄田產,僧人倒也並不是隻能托缽乞食度日。寺廟的用度,主要來自信徒的施舍,對僧侶而言,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乞食”。因此,關西寺廟對信徒的依賴遠遠超過了關東寺廟,佛門、道家、祆教、景教、大食教爭奪信徒也比關東要激烈得多。
為了平衡各自的勢力,也為了壓製惑亂人心的邪道,各大教門自上而下建立了宗教裁判所。每縣為一個教區,朝廷根據戶口多寡,冊封教士三至七人,組成最基層的宗教裁判所。每一州有長老九人組成高等宗教裁判所,全國有十一位大長老組成的最高宗教裁判所。
教士、長老身份等同士人,可以蔭庇二十戶蔭戶,通常都是隨伺的弟子。
慧真和尚緩緩地說著,絲毫沒有自矜之色。佛門在秦蜀西域的根基深厚,最高宗教裁判所大長老三人就有是佛門弟子,而慧真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沒有冊封,也沒有教士認可的僧人,在夏國傳道要冒很大的風險被定為邪魔外道,一旦宗教裁判所做出了最終裁定,就可能被終身囚禁在鎮魔石塔中,以關西的惡劣氣候,很少有人能在石塔囚禁中挨過十年。
惠能方丈神色複雜地聽著,少林寺主持方丈雖然在佛門位望尊崇,但影響力畢竟局限於佛門。而慧真和尚身為最高宗教裁判所的大長老,能夠裁斷所有宗教的公案。數千教士,千萬信徒,哪怕是道教、大食教、景教的人,在慧真和尚麵前無不是恭恭敬敬,絲毫不敢造次。世易時移,對有些人來說,這變化是滅頂之災,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金鱗化龍的千載良機。
惠能方丈心底泛起一絲異樣的波瀾,問道:“這教士、長老的冊封,規矩究竟是怎樣的?”
一輪皎月在黑雲中探出半個臉,將銀光灑向人間......
少室山下,大軍臨時營地中,騎兵牽馬伺立,團練兵懷抱著火銃盤膝而坐,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人頭。使者傳回了慧真大師不願下山的口信,楊任臉上便浮現了明顯的不滿,下意識地看了看更香。火炮營校尉已經派人問了兩次,原計劃開炮的時間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了。
“本以為能痛快殺一回!”百夫長高君保怏怏道:“左等右等,打個鳥仗!”
他和楊任也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也不避諱場合,低聲道:“楊校尉,等踏平了這所破廟,你就放我去河中吧,我看這關東老打不了痛快仗,不如去河中立功殺突厥人算了。”穎昌一戰之後,安東軍司蓄而不發,可把某些人憋壞了。白羽軍中人心浮動,猛將悍卒紛紛自請去河中打仗,正好河中奇缺軍官。大將軍府也準許部分將士所請,調派一些軍官去加強西邊新建的營頭。
“不想死就住嘴!”楊任沉下臉罵道,馬鞭一揮,喝道:“讓炮營先開炮轟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