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動的倒影邊又多了個影子……冰藍的袍服好似流雲照水,翩卷的衣袂打斷了她的失神。
她轉了頭,對上他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
那眸子仿佛盛了春水,滿是柔情,一瞬不瞬的看著她,於是她的身影又浮在那春水中,卻好像凝結於此,永不消失。
即便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時時讓她心動,尤其是現在,她有種想哭的衝動。
她急忙掉轉目光……別再這麽看著我,我會舍不得走的。
卻是看見那水麵上的冰藍上前一步,環住她的身子。
她本該躲開,卻不知為何一動未動。
她對自己說,既然已是決定離開了,就讓她再多享受一會這個溫暖的懷抱吧,一會就好……
二人皆是默默無語,如水麵上的一雙人影般安靜,周遭的嘈雜好像也消失了。
“錦翎……”
她聽見他在低聲喚她,好像要說什麽,回了頭,卻見他笑了:“咱們中午在此擺膳可好?”
他的眼波那般醉人,他的語氣那般溫柔,還帶著一點點的讓人心痛的緊張和試探,她竟沒有想過拒絕,隻不由自主的點了頭。
此番他當真笑得開心,吻了吻她的鬢角,牽起她的手,向繁花滿枝的林中走去。
丫鬟們已在林中擺開了宴席,蝴蝶般穿梭著。
她懷疑的看他一眼……莫非是早有準備?
他不置可否的唇角一彎,扶著她坐在桌旁。
下人們見王爺王妃如此恩愛,皆抿著嘴笑。
王爺與王妃有多久沒有如此親近了?有一個月吧,可是他們怎麽覺得已經疏遠了許久?而今既是恢複如常,她們的日子是不是又要好過了?
落花輕輕,攜著天然的香氣,於飯菜氤氳的熱氣中翻舞著,落在各色的佳肴上,又是一點精妙的點綴。
魚鱗茄子、胭脂鵝肝、口蘑肥雞、八寶野鴨、紅燒牛肉……甚至還有道海參全羊,以及這個季節不該有的櫻桃羹,皆是補血之物。
蘇錦翎懷疑的看了宇文玄逸一眼,後者卻笑得溫柔且坦蕩,隻將菜肴一道道的親自為她布上。
“你一直氣虛血弱,而且最近又不肯好好吃藥了,所以本王特命後廚做了這些補血之物。既是不願意吃藥,這些飯菜總該合你口味吧?嚐嚐,這海參全羊極是滋補……”
當著丫鬟們的麵,蘇錦翎極是不好意思,可是宇文玄逸的筷子就停在她的唇邊,唇角勾著寵溺的笑意。
秋娥使了個眼色,屈了屈膝,率眾丫鬟退下。
林中隻剩二人,於落花翩躚中,於香氣彌漫中相偎而坐。
“錦翎,還記得咱們當年一同遠遊桃花島嗎?”
蘇錦翎當然記得,當時也是這樣的落英繽紛,而他用桃花瓣為她做了碗桃花羹。如今回想起來,那香氣與甘甜依然縈繞齒頰。
那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羹湯。
“我本是打算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啟程,可是現在……”他握住她的小手:“我已卸了朝廷上的職務,過幾日……”
她抽了手,順摘下頭頂的花環,看著那依然鮮嫩的花瓣,輕聲道:“我不想走了……”
他眉心一蹙,也沒有問為什麽,隻為她舀了一勺紅棗百合粳米粥。
“你也不要卸了朝廷的職,現在皇上龍體有恙,你應該多為皇上分一分憂才是。況且朝廷上還有那麽多人仰仗著你,你忽然離開,會讓他們不安的。另外那些……至今仍對你有點誤會的重臣,也不要這樣僵著,大家終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們還是要倚仗著你的……”
聽到他一聲輕笑,不覺抬眸看他,但見他眼底浮著難以言說的情緒:“你倒是想得周全!”
她沒有聽出這話中含意,隻垂眸,繼續盯著那花環:“你瞧這些花,好容易等了一年才有在枝頭燦爛幾日的機會,卻是這樣被采下了,再也長不回去了,而且很快就會枯萎,不若掛在枝頭,還會結出甜美的果子……”
隔了一會,笑了笑:“若你不再是那個八麵威風的王爺,我又如何當得了威風八麵的王妃?”
“我倒不知你尚有此等誌向!”
她忽略他語氣中的嘲諷,隻凝眉道:“其實不過是為了自保。試想一旦沒了實權,我們會怎樣?正如往日呼風喚雨的太子,到了奉仙教手中不過是一個仰人鼻息的可憐蟲。我不否認清寧王曾經的風光是個人魅力所致,然而又有幾個不是看了你的風光為了自己的私利才來投奔於你?而若當真失了尊榮的一切,怕還有結怨者趁機放肆。說到這些難免庸俗,可誰不是在這俗世中活著?”
“本王現在非常想用父皇常用來誇獎你的話來讚美王妃一番……”
蘇錦翎抬了眸子,準備迎接他的諷刺,卻不想對上一雙怒氣隱隱的眸子。
“你果真‘精進’了!”
她裝作無覺,淡淡一笑:“謝王爺誇獎。若是王爺不嫌棄,錦翎願意助王爺一臂之力。”
他一瞬不瞬的看她,自齒縫間擠出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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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翎回到暖玉生香閣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檀木衣箱,見昨夜慌亂間藏起浴巾仍在,方鬆了口氣。
忽覺渾身疲憊。
她倒在床上,睡意一陣陣襲來。
看來“同心結”已經開始蠶食她的身體了。上次發作的第二日,她自覺與平日無甚不同,所以才抱了僥幸的心理。可是這回……在林子裏時,她就忍不住的犯困。
一向細心的宇文玄逸竟好像沒有察覺,隻不停的讓她進食,直吃到太陽偏西方放她回來,又沒有送她回暖玉生香閣就直接進了雲夢齋。
他是生氣了吧?
她有些忐忑,可這不正是她期待的嗎?隻是原來某些期待的實現竟也是如此難過。
她抽泣了一下,閉上眼,意識消失前還想著過後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那浴巾趕緊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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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逸剛踏進府門,福祿壽喜就耗子般的溜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眉心一蹙:“王妃又怎麽了?”
福祿壽喜抓耳撓腮:“王爺還是……唉,還是讓王妃親自跟您說吧。”
宇文玄逸極了解福祿壽喜,這小太監表麵上越是誠惶誠恐,心裏就越是迫不及待的想讓你知道真相。
於是在雲夢齋和空翠堂交接的路口處,福祿壽喜上前一步攔住宇文玄逸本已轉向雲夢齋的腳步,口口聲聲道:“王爺可千萬別去空翠堂……”
如此明顯的欲蓋彌彰,宇文玄逸要再不“上當”也太對不起福祿壽喜的一番苦心了。然而也不能稱之為“上當”,因為正有一陣笑聲自繁花掩映的空翠堂傳出,仿佛是鶯燕嘀哩,搖了花香簌簌。
心下已是了然,忍不住怒意上湧……蘇錦翎最近很有讓他生氣的本事,經常讓他有抓過她來狠狠教訓一頓的衝動。
“唉,王妃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王爺,你說是不是該找人瞧瞧?”福祿壽喜小心的睇著宇文玄逸的臉色。
卻見他衣袂輕卷,一手負在身後,唇角銜上笑意,狐狸眼裏春水瀲灩,轉了身,風度翩翩的往空翠堂去了。
甫一進門,香風撲麵,竟比初夏的薰風還要醉人,且滿眼綾羅珠翠,更勝繁花爭豔。
見了他,一個聲音忙道:“王爺回來了,還不快給王爺請安……”
眾女方回過神來,半是嬌羞半是喜悅的屈膝行禮,軟聲嬌語在衣裙窸窣環佩玎璫中次第響起:“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弟妹在府中寂寞,特讓我尋了各個府裏的千金來陪她說話。這是參知政事左修的女兒左娉婷……瞧瞧這身段,真真堪稱‘娉婷’二字;這位是杜翰林之女杜如雙,杜姑娘極擅音律,剛剛還說要給王爺彈上一曲,王爺雅擅音律,聞名帝京,此番特請王爺為她指點一二……這位是諫議大夫康嶺之女康素素,可謂是帝京有名的才女,人又生得俊俏,本是屈居‘十美’第二,如今徐若溪壞了名聲,康姑娘可真是實至名歸了……”
瑞王妃不厭其煩的為宇文玄逸介紹滿堂的佳人,宇文玄逸一一含笑看著,餘光瞥見蘇錦翎亦是唇銜笑意,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素羅衣裙幾乎要沒入錦繡深處去。
“……這位是……”瑞王妃抿唇一笑:“六弟可是覺得這位姑娘有些眼熟?”
眾人睇了一眼,皆收了目光,卻於私下交相傳遞,半掩的神色或鄙夷或緊張。
宇文玄逸無所謂的笑笑:“看去倒與王妃有幾分相似……”
“六弟當真好眼力!”瑞王妃拊掌笑道。
“還是王妃眼力更佳!”宇文玄逸微微一笑,伸手扶起裝扮雅致的女子。
他的手剛碰到那女子的臂,那女子便是渾身一顫,連好容易保持的笑意都差點滑落唇角。
餘光瞥見一直關注這邊動靜的蘇錦翎笑意一僵,即便掃了胭脂也難掩臉色的慘白,且垂了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