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三十二章 師徒死約

隻道往事如過眼雲煙,她卻是一樁也不會忘記。

那年夏花荼靡,蓮荷如醉,煙渚鎮上的小桃齋粉簾招搖,一眾女兒家衣著清涼,正是嫵媚時節。她在姊妹們的陪伴下過完十四歲生辰,由鴇母親自挽發開臉,又由齋裏的長姊姊朱筆點花,這才算得是小桃齋內姑娘的一員,日後不能一直待在鴇母的身邊,須得出閣接客了。

她攬鏡自照,光潤的額心落著一記朱砂點成的花子,黛眉似春山渺遠,媚眼若秋波蕩臨,雖是生嫩稚氣的麵龐,卻已足夠豔麗。長姊姊與兩三個姊妹拉著她笑鬧,她忙於躲閃,忽覺左側頰畔有什麽東西被悄然撕裂。

待到姊妹們散去,她再次對鏡細看,發現左頰下的粉白皮膚竟被扯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之下並無血液滲出,她將縫隙輕輕挑開,掩在這人皮麵具下的晶瑩肌膚赫然現出。

麵具破了……她暗自驚詫。

不錯,從她離開撫琴宮下山至今,轉眼已過去了四個年頭,覆在她臉上的這張人皮麵具,也整整用了四年。

想必終是到了極限罷?指尖沿著眼角輕撫而下,指腹觸碰到細嫩的質感,分明是少女最嬌嫩的肌膚,卻也不過一副偽裝,再怎樣絕妙神通,總不是自己的模樣。

四年前她被鴇母收養,為了不再禍害世間,她便以人皮麵具障麵,藏起自己的真實容顏。這張人皮麵具乃是她從撫琴宮中帶出的東西,從前姬玉賦為減輕她的負罪感,特地教她製作人皮麵具。雖說製作的工序不算麻煩,然所需材料卻是極珍貴的,所以她手中的成品亦隻得這一張。

一張足矣。她暗想,若我的臉隻能殺人,留之何用?倒不如藏起來好了。

於是,她還在猜想這張虛偽的麵皮能撐到什麽時候,卻陡然驚聞鴇母要為自己開【河蟹】苞。

更未曾想過的是,這將成為他羞辱自己的絕佳方式。

……

“當年你自投雍江,所為為何?”鍾恨芳低歎一息,從袖籠內摸出一張絹帕來,遞給披香,“死過一次,莫非還不知吸取教訓嗎?”

披香接過絹帕,搖頭:“非是徒兒不知悔改,而是……天意弄人。”

“天意?”鍾恨芳遂冷下眼神,低哼道:“何謂天意?天意在人,若有心則可扭轉天意。我不認為你再次遇上他,便是天意弄人。若非你靈台未淨,叢生雜念,又何來庸人自擾?”

“我……”披香本欲抬頭爭辯,正對上師尊淩厲的眼神,不由得又低下頭去。

“罷了。”鍾恨芳再歎,“你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與我說清楚,為師自有分寸。”

披香猶豫片刻,終是將初春時在閏錫渡船上偶遇姬玉賦一事,原原本本對鍾恨芳講了一遍,包括樓夙與撫琴宮結下如何的契約,姚淳、駱子揚與小金刀之爭,乃至回到酈州城後,樓傳盛有意收她做媳婦等等。鍾恨芳聽得仔細,不時打斷她問上一兩句,待明晰了細節,對事件的整個過程也就有了較明確的認識。

“也就是說……樓家奉太子之名,拉攏江湖人士,所以樓夙那小子帶著你找上了撫琴宮,最後不歡而散?”鍾恨芳拈須漫道,“那後來你所說的孝陵王世子和祝陽侯,又是怎樣一回事?”

披香有意隱瞞與湘公主的交集,隻道:“在徒兒離開撫琴宮後不久,益王殿下興兵造反,為太子殿下所破。而後徒兒返回酈州,遇上孝陵王世子與祝陽侯等探聽消息……依徒兒看來,這些個貴族應是為了保證自家的榮華富貴,以免跟錯了主子,故而向徒兒打探帝都動向。”

鍾恨芳微微眯起眼,半晌,道:“若說是孝陵王世子也就罷了,那祝陽侯怎的又參合進來了?”

披香搖頭:“徒兒對祝陽侯知之不多,也不清楚侯爺的想法。”

“嗯……”鍾恨芳緩緩點了點頭,忽地又問:“對了,你方才不是說,你在撫琴宮中遇上了湘公主麽?”

披香一怔,勉強抑下麵上的驚色:“是,徒兒是遇著了湘公主,不過湘公主似乎並無意公開身份,徒兒隻是偶然得知了她的存在。”

“湘公主入撫琴宮,依你看來,是怎樣的原因?”鍾恨芳問。

回想起沉翠苑內那道不速而至的密令……湘公主能躲過一劫,想必是後台力保了,而說到宋湘的後台,很難讓人不去聯想到左昭儀的父親,權相左思羨。

可是益王謀反已成事實,左思羨與之過從親密,此番又是如何能自保的呢?

“阿香?”見她沉吟不言,鍾恨芳略微揚高聲調。

披香回過神來,應道:“是。湘公主為何入撫琴宮,徒兒不清楚。”

鍾恨芳長長吐了口氣,臉色果真又不大好看了。

“那便不去糾結於它,為師隻想弄明白,你究竟打算如何對付你的心魔?”鍾恨芳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仰頭緩道:“當年他逼得你跳江自盡,你幸而未死,如今再見到他,卻又要為他傷害自己麽?”

披香麵色蒼白,隻得垂頭低道:“徒兒不會因他再傷害自己。”

“那就不要再給自己思念他的機會。”指頭一下下敲在座椅的扶手上,鍾恨芳忽地想到了什麽,笑了:“既然樓傳盛那老狐狸有心收你做媳婦,不妨就如他所願吧。”

“……師尊!”披香驚愕。

“怎麽,你不願嫁?”鍾恨芳眉梢微挑,“在為師看來,樓夙那小子雖是年輕了點,然在當家做事這方麵倒很有些能耐,況且我聽沉水的意思,樓夙對你似乎已遠勝過老板與雇員的感情……”

“師尊,徒兒暫且沒有嫁人的打算。”披香垂首堅持道。

鍾恨芳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聲:“可若是問你,願否嫁給那個人呢?”

“披香不願。”披香再道。

“答得倒是利索……可惜,為師總覺著懸得很。”鍾恨芳慢騰騰坐直了身子,“既然你已答應為師,不會嫁給姬玉賦,那麽不妨與為師立個軍令狀。”

“軍令狀?”披香眨眨眼抬起頭來。隻聽說軍營裏有這玩意,可沒聽說師徒之間也玩這一套。

“不錯,軍令狀。”鍾恨芳點點頭,抬手拈動一側胡須,笑道:“當年你為了掙脫你的殺戮之命而選擇投江自盡,可你命不該絕,是為師救了你。那麽,為師是不是可以將此理解為……阿香你,欠為師一條命呢?”

披香一時語塞,隻得應到:“是。”

“如果為師隨時要收回你這條命,你願意還給為師嗎?”鍾恨芳略微傾下身,連著嗓音也壓得低了。他嘴邊帶笑,但眼底閃爍的絕非笑意,反是難以遏製的慍怒。

披香掂量一番鍾恨芳的語間之意,深吸一口氣,點頭。

“那好。”鍾恨芳似是滿意了,“若你敢違背你的承諾,為師將取你性命,當做是當年枉救你一命的補償。”

想起離開撫琴宮時,他站在高高的弦武殿上,長袖當風,黑衣獵獵,那般倨傲不馴的神情……披香咬牙蹙眉,點頭應允:“是,徒兒答應師尊。”

此生本當不再會。

*****

“阿香姊姊,你怎麽不來用晚膳呢?”童兒捧著食盤進屋來,正見披香斜倚在美人靠頭,用金簪將燭上火苗挑亮。末了,她閑閑轉眸望來,一雙異色妙目下竟藏著貓兒般嬌慵嫵媚的神態,童兒隻覺喉間一滯,不由得低下頭。

披香被鍾恨芳救起時,童兒雖剛滿八歲,然卻已在鍾恨芳身邊待了近三年,算來童兒的資曆比披香更老,然鍾恨芳卻並無傳授她製香術的意思,反倒是收了披香為徒。

若說全然甘心,那是假的,但披香非是從前那個恃寵而驕的大小姐,不僅為人和順,更時常有幽默之語。這令童兒就算想要厭惡她也無從談起,久而久之,兩人親密起來,童兒當真將她視作親姊一般。

隻是,披香會否將她視作親妹呢?

“抱歉,一時看書入了迷,忘了用膳的時間。”披香苦笑著揉揉額際,“有勞你送晚膳來,辛苦了。”

古怪的是,老爺似乎也沒有催阿香姊姊用膳的意思,倒是命她直接將飯食送去阿香姊姊的房間內。童兒如是想著,心裏多了幾分對鍾恨芳的敬佩:老爺真是料事如神!可……他又怎知阿香姊姊會忘記用膳呢?

“來,把盤子放這兒來吧。”披香起身,將屋中圓桌上的書冊抱去榻上,“沉水和止霜呢?”

“他二人正在老爺那兒敘話呢,阿香姊姊要見他們嗎?”

披香搖頭,“不用,待他二人忙完再說。”

食盤擱上桌,菜盤一樣樣擺上來,都是些山中素食,還搭有兩樣新摘的甜果。擺妥了餐盤,童兒道:“老爺說阿香姊姊喜歡鳳尾菇,童兒就給姊姊燉了菇湯,待會便給姊姊送來。”

披香失笑:“童兒這般乖巧,隻怕師尊是要給你寵壞了。”

童兒低聲笑著,執了竹筷替披香布菜。兩人沉默許久,才見童兒先行開口:

“阿香姊姊,先前聽老爺說,您要嫁給酈州樓家的那位當家二少爺?”

披香不置可否,隻笑道:“哈……就算我願嫁,二少爺還指不定會娶我呢。”

“昨兒個沉水告訴童兒,說那位二少爺對阿香姊姊用心頗深。”

聽聞這話,披香疑惑地揚眸看著童兒。童兒有些窘,隻得繼續道:“童兒、童兒以為,世道多是薄情人,若阿香姊姊能得一有情郎,未嚐不是好事。何況阿香姊姊你,不是早已過了嫁人的年紀嘛……”

這話是不錯了,披香抖了抖眉梢,似笑非笑:“是啊,人家的閨女及笄則出閣,我及笄的時候,臉上可都是傷疤呢,哪家好心人願意娶我?嗬嗬嗬……可話又說回來了,如今我無心嫁人,強迫自個兒強迫他人,也不是什麽好事。況且女兒家本該恪守禮節、低調矜持,我總不能巴巴地跑去二公子跟前,哭著鬧著要嫁他……你說呢?”

童兒訕訕地點頭:阿香姊姊說的,倒也在理。

“好啦,你若是無事,不如坐下來陪我用膳。”披香拍拍身邊的一根曲腿獨凳,“咱們倆也好久不曾一起說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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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如果心情好,會再更一章……╮(╯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