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暉斜照,馬蹄答答叩擊在青石小路上,應和著脖鈴的叮當脆響,像是一支飛旋在鄉間的活潑小曲兒,沾滿泥土濕潤又清新的香氣。即便是傍晚,深冬時節裏也難得見到這般溫和的天氣,披香掀開車簾,支頤看了會窗外,又瞧瞧與自己對坐的樓夙。後者眉眼間盤踞著經久不散的陰雲,從離開聽梅別院開始,一路已快行至卞湖鎮,仍是這副模樣。
也鮮見地一言不發。
“唉,也不知那祝陽侯是不是醒了。”歎了口氣,披香狀似無意地嘟噥一句,果然,樓夙藏著刀光的視線瞪了過來,陰惻惻道:“……你還替那人渣擔心?”
見他終於肯開尊口,披香掛起笑靨:“倒不是別的,二爺那一拳真真漂亮極了。”又想起什麽似的,“啊說起來,我還沒向二爺道謝呢——”見她支著一條纏滿紗布的腿還想拜禮,樓夙的冷臉到底是擺不下去,一把扶住她:“……得了吧,能保住你的小命就是萬幸了。”
說到這裏,他的眉心皺得更緊,“安全起見,日後若沒有我跟在身邊,你就拒絕一切上門製香的生意。本家那邊我也會去說明。”
披香沒有作聲,一雙美眸試探似的瞄著樓夙。夕陽落在青年日益成熟的輪廓上,樓夙仿佛沒有察覺到披香的視線,仍緊鎖著眉頭思索什麽,想必是與這次上京製香有關的。
披香忽而也有些緊張起來,無聲絞緊了指尖的裙擺。
不錯,樓夙擔心著披香的人身安危,而披香擔心的卻是整個樓府——尤其在得知祝陽侯密探的身份後,對於如何自處,以及是否要離開樓家,她變得更加猶豫。
對麵的樓夙低低嘖了一聲,接著方才的話往下說:“放心好了,蕭文胥早就醒了,隻是我們一刻不走,他就一刻不肯睜眼。我想他也清楚,我和他的交情還沒好到可以讓我對這件事一笑置之的程度。”
事實上,對披香出手後還能得他諒解之人,本就是不存在的。樓夙暗自別開視線,心底湧起一絲自嘲。
他已經不是能名正言順護佑她的那個人了。他和樓婉大婚在即,可現實越是這般逼迫,他就越是覺得要抓住披香,要向她確認些什麽……至少,不要離他太遠。
瞻前顧後了一整日,他到底還是決定告訴她:“阿香,我有話跟你說。”
“嗯,二爺說吧。”披香琉璃似的眼瞳閃了閃。
樓夙深吸一口氣,定下心神:“阿香,這次你前往京城,大哥已允諾會全力照拂於你,所以你不必擔心。至於我,大概……大概不能全程陪同,你要照顧好自己。”
披香記得他與樓婉的婚期,點點頭:“二爺放心。”
我怎麽可能放心。他露出一抹釋然的苦笑,繼續道:“回到語蓮別院後好好休息幾日,之後我會來接你一道上京。對了,有想要的香爐嗎,或者香料什麽的呢?”
這話幾乎要逼出披香眼底搖搖欲墜的淚水,她轉開頭努力強忍,“……沒有了。”
“嗯,你對裁月居那隻粉玉蓮座香爐不是一直念念不忘麽?我記得的,晚些我便叫人去訂下。”他一如既往用最妥帖的微笑麵對她,“還有你喜歡吃的紫米酥和黃金繡球,珍稀坊的甜羹,叫人一道捎來好了。唔……還有什麽想吃的?”
他要趕在成為徹底與她無關的“樓婉的丈夫”之前,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她所喜愛的東西,全部給她。
或許那之後,他會有足夠的勇氣去正視自己的新身份,以及,忘記她。
披香卻沒能守得住,終於低下頭,淚珠一顆顆打在手背上,碎裂成細小的水點。
“阿香……別哭啊,你一哭我就慌了。”喉頭苦得難受,樓夙伸手要給她拭去眼淚,卻見她搖搖頭,捉著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一把,鼻頭紅紅地衝他綻開笑容。
“原來我也有離開二爺的這一天啊。”她勉力不讓自己露出哭腔,嘴角使勁向上彎著,“二爺也要照顧好自己,吃好睡好,府中事務固然繁雜,可也別太操勞。成婚後要好生看待婉小姐,她對二爺到底也是一片真心……”
再往下話音便斷斷續續了,樓夙仰頭靠在車壁上,笑容苦澀透頂,還是禁不住伸出雙臂,輕輕將她圈進懷裏,口中呢喃似的道:“阿香啊,你這樣,叫我怎麽放心得下?……”
金紅霞光中,馬車繼續向前駛去,直到天邊收回最後一縷豔色。
卞湖鎮一如往常的寂靜。已過了晚飯時間,街巷中一派燈火通明,空氣裏彌漫著食物鮮香的氣味,偶爾可見幾名官兵打馬巡邏路過。望著他們披甲執銳的身影,披香心下隱隱覺著有些奇怪。
“巡邏的人似乎變多了。”她悶悶地說著,扭頭看一眼樓夙,“或許是我的錯覺吧。”
“嗯。”樓夙口中答得模棱兩可,表情卻異常嚴肅。
城防司派出了更多的巡邏兵,像是著意加強京畿的戍衛力量——其實他也這樣認為。再加上前幾日收到的從大哥那兒來的書信,隻言片語,卻強有力地印證著這一推測。
帝都中必定發生了什麽……亦或是,即將有什麽要發生了。
待馬車抵達語蓮別院,大門前,樓夙徹底傻了眼,披香也一時有些怔愣。
“——香妞兒!”最先叫出聲的是止霜,沉水聞聲,登時瞪大了眼,兩個少年郎像是歸巢的幼獸,爭先恐後地衝出院門,一頭紮進披香懷裏。
“你們、你們怎麽……”披香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伸開胳膊一把攬住兩個男孩,酸澀淚意毫無阻攔地衝破防線,“都還好嗎?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嗚!……”
站在一旁的樓夙看著這場相會,心中亦是感慨萬千,見披香摟著少年郎們哭得厲害,又想起今日蔚山上她的遭遇,覺得這會能發泄出來也是好事,便識趣地轉過身要走。忽聽身後傳來沉水的話音:“二公子,多謝。”
“啊?”樓夙有些意外,回頭見沉水抬起闊袖,朝自己躬身一揖,稚嫩的麵龐上已多了些難以名狀的陰影。伏在披香懷裏的止霜也正朝他的方向望來,星子般的雙眼,直盯得樓夙心裏咯噔一聲。
“這些日子,我和止霜會暫時陪著香妞兒。”沉水走上前來,一雙瞳色窨黑的大眼亮得迫人。他仰頭對樓夙道:“聽說樓家對婚宴上發生的事不肯罷休,本是要將香妞兒徹查一番……如今看她還能安好地回到這兒來,想來必是二公子力排眾議,息事寧人。”
想起那之後接踵而來的各種麻煩,樓夙皺了皺眉:“殿下言重了,這本來……就是我和阿香兩人之間的事。”
聽了這話,沉水微微挑起眉梢:“殿下二字倒不必了,我和止霜既然回到這裏,便隻是披香夫人的童仆。在回宮之前,我們與宋氏皇族無關。”
“有你們陪著她,我也能放心了。”樓夙的嗓音低了下去,“再過十二日我就要迎娶樓婉,那之後,阿香就拜托兩位殿下了。”說著,他站直了身子向沉水一揖,臉上的笑容滿是悲戚——“我希望她幸福。”
“唔。”沉水難得露出柔和的神情,“雖然我和止霜目前還不成氣候……不過、不過日後,若有我二人能幫上忙的地方,二公子盡管開口。”
樓夙嗯了一聲,再次朝他拱拱手:“那我就先走了。喔對了,過幾日阿香還要上京製香,你二人要一同去嗎?”
“當然啦!”沉水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隻要我們不走,就一定會陪著香妞兒!”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再看一眼抹著眼淚的披香,樓夙釋然地笑笑,轉頭朝停在身後的馬車走去。
噅——馬兒不耐地擺頭嘶鳴,樓夙登上車架,垂簾也隨之拂落。車輪吱呀呀開始向前滾動,走了一截,他忽然想到些什麽,撩開簾子問跟前的車夫:“霍老三呢,怎麽沒見他人?”
“啊,他不是一向都跟著二少您嘛?”車夫也一臉茫然。
“……奇怪。”樓夙沉吟半晌,心底陡然起了一絲不詳的預感,“叫人快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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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輕軟甜膩的氣味彌漫整間堂屋,雙胞胎泡了壺好茶,一左一右在披香的身邊坐下。沐浴梳洗過後,披香顯得放鬆了許多,挽起袖管,接過止霜遞來的茶碗啜飲。
“就如我方才說的,”沉水也端起茶碗,拇指摸著杯壁外鏤刻的紋路,“太子想要把我們留在他身邊,卻並未將我們視同親人。到如今,我們仍在懷疑宋璟、宋珩這兩個名字,是否也是他憑空捏造的。”
“太子居心叵測,朝中人盡皆知,隻是懾於他東宮的身份不敢吭聲。上次益王死得蹊蹺,而太子出現的時間也可說是恰恰好……可惜沒有證據能證明益王就是死於他手。”止霜低眸說到,“不過,無論是不是皇親,我們都不想做第二個益王。”
披香托腮思索了一陣:“這麽說來,是他單方麵認定你們是已故的二皇子的遺腹子了?若真是皇室遺落在民間的血脈,如此要緊之事,他為何遲遲不告訴皇帝陛下?”
聞言,沉水和止霜對視一番,前者撇下嘴角:“……哼,誰知道他說了沒說。”
“也可能是皇帝故意不作聲咯。”止霜不以為然,“我們都沒親眼見過那老頭子,不過聽說他身體已經快不行了。太子表麵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比誰都著急吧。”
回想數月前在端王府見到宋旌時的情景,披香隻覺著有些古怪——沒來由地,她總是將那個現身她夢境中的、自稱姬玉辭的青年,和這位東宮之主聯係在一起。
“雖然相處時日不長,可我有這樣一種感覺。”沉水忽然開口,“太子他……想要的並不是皇位。”頓了頓,他撓撓頭繼續道,“又或者,不僅僅是皇位那麽簡單。”
披香蹙起眉心。並不僅僅是皇位那麽“簡單”?宋旌身上的確存在著一種玩世不恭的氣質,但那並不能說明他對皇位不在意。
這天下,還有什麽是即便掌握了皇位,也無法獲得的?
“兄長大人呐,好不容易和香妞兒見麵了,咱們就不能說點別的麽?”止霜頗幽怨地瞄著沉水,“比如香妞兒最近過得怎麽樣啦,有沒有什麽稀奇事啦……喔對了!”他一拍大腿,“太子說婚宴上你被劫走時,那個撫琴宮主立刻就追出去了,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提及姬玉賦,披香臉上的笑容變淺了,手指也不自然地摩挲著茶碗口,“唔,是真的。”她的語氣既輕又淡,仿佛是在吹開一枚飄落水麵的花瓣,“……趕了大半天路,我累了,今天都早些休息吧。”
話頭硬生生被掐住,望著披香仰脖喝光茶水,旋身走向臥房,雙子不由麵麵相覷。
香妞兒究竟是怎麽啦?
……
樓夙回到樓府設在京畿的宅邸時,鉤月已升至頭頂。
霍老三果然不知去向。對於樓夙而言,這本不是什麽要緊事,但當他思及今日蔚山之上,霍老三拚命保護披香,又主動請纓背她下山的情景,就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他的憤怒,看上去似乎比自己還要更盛一籌。
“二少爺,霍老三還沒有回來。”隨行的管家清點過人數,還是不見霍老三人影,便敲門來報。樓夙越想越覺著錯過了什麽:“你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哪裏?”
管家想了想:“二少爺和披香夫人離開聽梅別院時,他還幫忙搬東西呢。”
聽梅別院。樓夙的眉頭越皺越緊,心底仿佛有一團暗光呼之欲出——
“派人往聽梅別院走一趟,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