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第十五章 風雪欲來

昨日的好天氣似乎延續到了第二天,清晨時分,太陽早早冒出頭來,淡金色的輝光如水流淌,竟有幾分早春的暖意。沉水起了個大早,興致勃勃地套上襖子挎上菜籃,打算重溫久違的早市。

從前雖說做飯並不是他的活計,但能光明正大地出門四處逛逛,對雙胞胎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仍是一件充滿趣味和吸引力的事。

難得晨光明媚,鎮上的坊市也比平時熱鬧許多。沉水慢騰騰行走在街道中,兩旁是成排的商戶小店,粗略搭起的攤子上展示著各色貨品,生鮮蔬果,脂粉布匹,還有剛從卞湖裏撈起來的活魚蝦……一路上吆喝聲不絕於耳,當真是人頭攢動,喧騰非常。

沉水挑了幾個應季的大蘋果,又轉悠到魚攤前選了一尾青魚,零零碎碎再買了些肉和瓜菜,這兩日的夥食就算解決了。他揣好荷包剛要走,一名小孩突然迎麵撞了上來,沉水給撞得一個趔趄,好不容易穩住腳步,那小孩慌張地瞄他一眼,顫聲說句“對不起”,扭頭便跑走了。

“走路不看路……”他自言自語抱怨著,隨手往方才擱荷包的地方一摸,登時愣了。

那撞了沉水的小孩手捧一隻肉包吃得津津有味,忽聽身後爆發出一聲大叫:“抓小偷!”他嚇得手一哆嗦,包子啪地落地,他趕緊撿起來揣進懷裏,拔腿就跑。

“小偷、抓小偷!”沉水攆在他身後奮力狂追,口中還不停呼喊,“他偷了我的錢袋,快抓住他——”

不料那小孩腳程飛快,對這一帶的地形也顯然比沉水熟悉多了,三兩下就甩開沉水鑽進一條窄巷。追到巷口卻不見了人影,手裏的菜籃子還險些給掀翻,沉水又氣又累站在牆邊,忍不住恨恨地一跺腳:“真倒黴!”

話音剛落,就見一名灰袍人緩緩步出窄巷,手中握著一件物事朝沉水走來。

“殿下的錢袋,請收好。”

灰袍人亮出手裏的荷包,淺褐色緞子點綴著萬福紋,正是剛才沉水被偷的那隻。沉水卻並不著急接過,而是微微眯起眼睨著這人:“……你是什麽人,為何要跟蹤我?”

“太子殿下擔心您在外頭不安全,派卑職等一路隨行保護。”灰袍人模樣謙卑,眼中卻是一片漠然,“殿下不必擔心,卑職等隻會暗中行事,殿下盡管做自己想做的,若有什麽需要,可隨時吩咐卑職。”

“不需要。”沉水冷冷道,“愛去哪兒去哪兒,別跟著我。”

“太子殿下命卑職等無論如何務必跟著您,恕卑職難以從命。”灰袍人將錢袋遞到沉水眼皮底下,“殿下,收著吧,可別再弄丟了。”

找那麽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就是要監視我和止霜麽。沉水冷哼,一把奪過錢袋:“如果敢打擾到披香夫人,就別怪我不客氣。”說完,他挎起菜籃,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灰袍人朝他遙遙一禮:“遵命。”

*****

一覺醒來已是辰時末刻,披香也不急著下床,而是坐起身慢吞吞伸了個懶腰,舒展肩臂,隱隱作痛的骨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不遠處窗扇半開,淡金的陽光無聲鋪灑滿地,她扭頭看看窗外——這裏是語蓮別院,是她在大濟唯一可稱得上“家”的地方。如今俗事暫了,沉水止霜也回來了,可心底那股蠢動的不安又是什麽?

是了,昨夜睡得並不踏實,每一回想起聽梅別院裏發生的事,胸中總是有一團如妖物般揮之不去的陰影。行止怪異近乎癲狂的祝陽侯,在浴房外偷窺的人,還有夜訪院宅的黑衣密探……謎題尚未獲解,這些,她都不打算告訴如今身份敏感的雙胞胎。

如果可以,隻做普通人該有多好?這麽想著,她低低歎了口氣,決定披衣下床。

止霜起得早些,動作利索地將院子打掃過一遍,便鑽進夥房裏準備粥點。披香仔細洗漱過,隨手盤了個發辮走出屋來,正巧見沉水挎著籃子推門進院,麵色如被陰霾。

“怎的,一大早就拉著個臉?”她上前去接過他手裏的菜籃,見買了不少東西,又笑道:“這蘋果挑得好,小瓜又脆又新鮮,沉水真是越發有當家的本事了,香妞兒自歎不如啊。”她一麵說著一麵朝夥房去,沒走兩步便被沉水拽住了袖子。

“到底怎麽啦?”披香扭頭。少年郎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摘下她手裏的籃子擱在一旁,拉著她來到院牆邊。他欲言又止,再瞥一眼夥房的方向,止霜正在專心擺弄吃食,並未注意到兄長的異樣。

沉水舒了口氣,放輕嗓音:“香妞兒,我、我有個打算。”

“什麽打算?”見沉水吞吞吐吐,披香覺著有些反常,不由蹙起一對秀眉。

少年郎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揚起黑眸:“樓夙已經不能保護你了,我希望你能離開樓家,和我們一道入宮……以養母或者妻子的身份。”

披香聞言先是愣了愣,隨即麵現愕然:“入宮?養母或者妻子?你在說什麽啊?”

“就是字麵意思。”沉水咬咬牙別開視線,“樓府不過是太子的跳板,早晚會被拋棄,你留在那裏並非長久之計。而我和止霜到底是皇親,即便我們現在能力不足,但以後,我們一樣能夠保護你。”

“所以說……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披香仔細打量著他的表情,“你和止霜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

“不,止霜並不知道我跟你說的這些。”否則必定會堅決反對的吧,沉水想,“而且,要說麻煩也算不得麻煩,不過是暫時的受製於人。隻是如今我們身份尷尬,難保有力不能及的地方……我們希望香妞兒能安穩地生活下去,至少,不被我和止霜的事所束縛。”

與其日後成為我們的弱點而遍體鱗傷,不如一開始就護在身邊,為她築起銅牆鐵壁。風暴的中心不僅可以是是非之地,也可以是最寧靜的所在。

更重要的是……不想離開香妞兒。沉水攥緊了拳頭,為自己自私的借口感到無力。

披香沒有作聲,隻是定定地凝視著他。良久,她歎了口氣,蹲下身展開雙臂:“來,給香妞兒抱抱。”

“誰、誰要給你抱。”沉水紅著臉別扭地轉開腦袋,不料脖子後突來一個力道,披香將他一把攬進懷裏,像安撫一隻焦躁的幼獸那樣,輕輕拍撫他的脊背。

“好啦乖,你的心意我知道啦。”披香的聲線帶著寵溺的笑意,“唉,兄弟倆都這麽愛操心,都快成嘮叨的老婆婆了。”頓了頓,她的嘴角微微彎起:“……可是,香妞兒很感動。”

伏在她的懷裏,沉水默默咬緊嘴唇,眼中不可抑製地沁出淚水:“那就聽我的,讓我們保護你啊……我們喜歡香妞兒啊。”

最喜歡香妞兒了,最喜歡了。所以,無論如何也絕不可以分開。少年郎強忍著眼淚,環抱住她。

“香妞兒也喜歡你們。”披香摸摸少年又輕又軟的頭發,心中滿是溫暖的情意,“可是沉水你弄錯了一點——”說著,她將他拉開些許,嬉笑似地捏捏他的臉蛋:“香妞兒可是你們的姐姐,哪有賴著讓弟弟保護的姐姐?”

沉水淚光閃閃地望著她,聽她繼續道:“而且,香妞兒遠不像你們想像中那麽弱喔。以後若是有壞人為了要挾你們而找上我,你們就等著看香妞兒把他們一個個綁起來丟下河好了。”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要知道,香妞兒可不是隻會製香的笨蛋。”

“可是、可是,”沉水不肯服氣,“連樓夙你都管不住……哎呀!”話音未落腦袋上就挨了一個暴栗子,沉水捂頭瞪她,看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腦門:“沒大沒小,什麽樓夙樓夙的,要叫二公子!況且我又沒嫁給他,哪來什麽管不管得住的呀。”

“樓府上下都知道是樓婉從你身邊搶走了樓夙,當然是你沒管住啦!”沉水叉起腰,“還說是姐姐呢,連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隻能讓做弟弟的操心了呀!”

這回披香倒沒反駁,隻托腮望著他,無奈地笑笑:“……這個嘛,大概是因為,我並不是真正喜歡二公子吧。”

“唔?”沉水瞪圓了兩眼很是不解,“那你幹嘛還答應嫁給他?”

“那是因為……”我以為自己能夠忘記那個人了。隻有一瞬,披香的笑容忽然變得十分哀戚,很快又恢複如常了,起身嗔怪道:“你啊,小小年紀知道這麽多做啥?去去去,該幹嘛幹嘛去!”把沉水轉個身,往夥房的方向推著去,“喏,快去幫幫你弟弟,一個人做飯多無聊啊!”

“是——”沉水做了個鬼臉,重新拎起一旁的菜籃,末了,轉頭掃她一眼:“不過香妞兒啊,如果你找到了真正喜歡的人,一定要告訴我們……不、就算找到了,也不許丟下我們喔。”說著,少年郎抬袖亮出小指,“拉鉤鉤,說話算話!”

“嗯!”披香笑眯眯地揚起手,兩隻小指勾在一起:“說話算話!”

*****

皖州終於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降雪,整座煙渚山銀裝素裹,撫琴宮也陷落在一片白茫茫寂寥的雪色中。不過,冰涼涼的雪粉並未改變弟子們按時練武的習慣,另一方麵,厚可盈尺的積雪也為他們提供了絕妙的樂趣。

裴少音沿著前往習武場的長梯緩步而下,難得一見的純白世界令人心情大好,他放眼望向雪地上撒歡玩耍的眾弟子,不禁搖頭感歎:“唉唉,年輕真好啊。”

剛邁下最後一步石階,忽聽一個熟悉的嗓音叫到:“少音,看這邊!”

就在扭頭的瞬間,啪沙,一團雪球正中他的麵龐。

噗哈哈哈哈哈哈——偷襲者顧屏鸞領著一幫小弟子叉腰大笑,有的捧腹有的支腰,還有直接笑倒在雪地上來回打滾的。雪塊散落,稍稍回過神來的二宮主抹了把臉,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笑意終於掛不住了:“……既然都這麽有精神,今兒個的早訓不如就翻個倍吧。”見弟子們紛紛朝顧屏鸞投去求救的眼神,他又豎起三根指頭:“嗯,外加三十圈雪地繞場跑。”

在二宮主慈祥目光的關照下,弟子們隻好氣苦地列隊開始跑圈。積雪雖不深,但若要保持一定的速度跑動,可比普通的平地跑步累多了。一麵監督著訓練,裴少音一麵瞥向身邊站著的顧屏鸞,見她麵色悻悻的,便笑道:“你既身為三宮主,無論何時都是弟子們的表率,可別跟著小輩們胡鬧啊鸞鸞。”

迎頭就是一個雪球招呼上來,還是當著眾弟子的麵,任憑平日裏裴少音再怎麽好說話也會不高興的。顧屏鸞自然知道剛才鬧得過火了,低下頭紅著臉小聲道歉:“對、對不住,我以後不會拿雪球砸……呀!”

“嘿嘿嘿,吃了這麽大的虧,總得討點什麽回來吧。”掌中一團雪塊快速成型,裴少音得意地瞄著剛用麵門接下自己一擊的顧屏鸞,第二個雪球轉眼已經完成:“看我的!”

“裴、少、音——!!”

三宮主高亢尖利的魔音回蕩在撫琴宮上空,路過習武場邊高台的姬玉賦也被這聲音驚得一愣。他抬頭看去,隻見一紅一藍兩人在習武場上就地打起了雪仗,你來我往更兼叫罵連連,不由失笑:“……還是老樣子,鬧起來就沒完沒了。”

跟在他身後的元舒也瞧見了:“宮主要下去嗎?”

“時間緊迫,不必了。”姬玉賦搖搖頭,徑自緊了緊腰間的佩刀,抬手拉起玄黑大氅的風帽罩住腦袋,然後轉過身來,一雙剪水黑瞳笑意沉定:“元舒,逢人問起該怎麽說怎麽做,你都記下了吧?”

“都記下了,隻是……”少年難掩困惑之色,“少主辦事素來穩妥,其實宮主不必親自走一趟的。”

“唉,誰叫我是個愛瞎操心的師父呢。”

這樣說著,姬玉賦仰頭看看漫天飄飛的碎雪,似是而非地歎了口氣,旋身朝山門的方向大步邁去。

*****

休整了三日餘,披香總算找回了些輕鬆的感覺。回到她身邊的雙胞胎鬧騰一如往常,尤其初雪降臨,他二人還特地在院子裏用積雪做了個小雪人,成天盼著大雪降臨。原本冷清的別院裏漸漸有了人氣,這讓她覺得仿佛可以忘記之前發生的那些不愉快。

是的,說不定可以就此淡忘掉了呢。披香這樣想著,望一眼在院子裏撒歡的兄弟倆,不由悄悄露出笑容。手中的茶碗香茗滾燙,正好搭配剛做成的酥皮綠豆餅,她圍著厚厚狐裘在太師椅上坐下來,就著腳邊還未熄滅的炭盆取暖,心中一片寧定——

就在這時,語蓮別院的大門被人打開,幾個家仆模樣的藍衣人簇擁著一名華服女子跨過門檻,氣勢洶洶地朝堂屋這邊來。

心知來者不善,披香蹙眉起身,隻聽身邊盤旋的素痕輕聲笑了:“……真是太好了。阿香,你的力量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呢。嘻嘻……”

什麽?披香扭過頭,還來不及訝異,屋外突然傳來沉水含怒的呼喝聲:“站住!這裏乃披香夫人私人宅邸,豈是任你們隨意亂闖的!”

這話叫披香心頭陡然一沉,她擁著裘衣快步走出堂屋:“出了什麽事?”一抬頭,正對上華服女子修飾精致假笑盈盈的臉——竟是樓婉。

“別來無恙啊披香夫人。”樓婉施施然開口了,她稱披香為“披香夫人”而不是“香姑娘”,盡管笑著,眉眼間也寫滿顯而易見的倨傲:“瞧瞧,二哥把你保護得多好,給你一座語蓮別院,叫你能躲在這個小天地裏自娛自樂,卻把外頭那些腥風血雨都留給自己……對你這麽體貼入微的,連我這個未婚妻都羨慕得不得了呢。”

敵意如刀鋒當頭而來,披香自是省得她言下之意,嘴角淡淡一扯:“如果婉小姐是來同披香炫耀的,那披香可能要叫你失望了。”

“炫耀?我可沒那個閑工夫同你耍嘴皮子。今天我來隻是提醒你……”她挑起眉梢,露出一個“我倒要看看你能怎麽辦”的冷笑,“自己惹出的麻煩,還是由披香夫人你自己收拾比較好吧?”

“不知婉小姐說的麻煩是什麽?”披香語間平靜,絲毫不為樓婉的挑撥所動。

“你果然不知道……二哥那兒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卻還不知道。”樓婉一聲嗤笑,狀似柔媚地抬袖掩唇,眼中卻滿是明晃晃的刀光,“那你就聽好了,披香夫人——祝陽侯死了,兩天前的晚上,被人掐死在自家的浴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