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在病倒後的第四日上徹底恢複過來,她昏睡的兩日裏,該探望的幾乎都來過了,連時未寧和淳於佩都送了東西,甚至時未寧還親自來過,既然好了,少不得也要挨個的登門道謝。
近水樓台先得月,自己家裏的長輩同輩當然是先謝上,如今父女、母女之間到底不比之前那麽親熱,卓昭節本能的不想去念慈堂,就打發阿杏過去和遊氏說一聲,遊氏聞說後,歎了口氣,道:“你叫七娘盡管去吧,禮從庫裏拿,若是吃不準該回什麽,再來問我。”
卓昭節聽阿杏回來轉述,提到了回禮,皺了皺眉,到底親自去了遊氏跟前,問清各房喜好與忌諱,將之前挑選的回禮挨個的查了,挑挑換換,這才定了下來,自是先到上房,與沈氏演了半晌的祖慈孫孝,這才脫身,過去大房。
大房住的是卓家嫡長子慣住的院子,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門口的朱漆門戶再配上一對石獅足以直接充當外頭的門戶了。
進門之後當先一堵漢白玉浮雕福如東海的照壁,一朵朵浪花翻滾到天邊,隱約露出仙人靈山的景象,轉過照壁是個寬闊的廣場,兩邊都設了回廊,供雨雪天裏來往便利,場上鋪滿了青磚,磚縫裏此刻正生著遙看碧色森森、近看無有一株的青草,正中靠南的地方打著連地的石高幾,幾上放了一盆山水盆景,兩尺來高的假山上生滿薜荔青苔,還有許多不過手掌高的鬆樹在上頭,假山下、盆內卻注了寬長各尺許的充當湖泊的水,這小小的湖邊還捏了泥做的釣甕,湖水裏無風自紋,卻還養了遊魚。
廣場四角不起眼處各有一口人高的大缸,缸內新荷悄然探頭。
卓昭節跟著大房的使女踏上回廊,走到一半,忽然聽得頭頂啾啾而鳴,她抬頭一看,卻見回廊上的橫梁上搭著一個燕巢,那鳴聲正從裏頭出來的,聽得人心裏沒來由的一軟。
她腳步這麽一慢,使女回頭看見就笑了:“娘子不知,這窩燕子好幾年前就來了,夫人心慈,怕驚擾了它們,這整條回廊修繕都是等秋冬它們走了才許動工,到了這條橫梁附近,夫人每回都要親自監督匠人,別把它們的巢穴碰壞了呢!”
“大伯母性情寬厚,這窩燕子卻是會挑地方。”卓昭節笑著道。
使女抿嘴一笑:“娘子說的是。”
過了幾回月洞門,大房這邊卓芳純與周氏住的地方叫做“緬暉院”,所謂“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再加上四房那邊的念慈堂,一聽就是都是為了懷念梁氏的,足見卓芳純與卓芳禮對敏平侯與沈氏的怨懟。
卓昭節進去的時候周氏正領著卓絳娘、卓玉娘說話,看到她來都微笑著道:“你好了?”
“今兒個起來覺得都好了,過來謝大伯母和兩位姐姐呢。”卓昭節行過禮,也笑著道,“大伯母瞧著更精神了。”
周氏的日子其實一直過得不好,雖然她是當家夫人,但卓芳純元配嫡子的身份是很該被立為世子的,奈何他卻沒有嫡子,雖然這不全是敏平侯至今沒有立世子的緣故,到底也是一個常被人感慨的理由,這一重的壓力當然就是壓在了周氏身上。
而且大房的子嗣也實在太單薄了點,一嫡兩庶三個女孩子倒是花兒朵兒一樣長大了,統共兩個庶子居然還夭折了一個,如今唯一活到現在的卓知義雖然是周氏辛苦帶著的,卻天性怯懦,還不如卓絳娘與卓玉娘活潑大方,成親到現在竟然也無所出,大房的子嗣這個樣子,不用沈氏那邊挑撥,敏平侯心裏想也是失望得很。
所以周氏聽了這話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她溫婉的眉宇之間有著難以拂去的淡淡的倦色,笑著道:“誰看到你不精神?”又嗔她,“你既然才好,這麽忙著跑過來回禮幹什麽?都是一家人,誰還要迫不及待的等你回禮嗎?該好生將養一下才是。”
卓昭節笑著道:“也隻是尋常小恙,大伯母看我現在是不是和往常一樣了?要不是都好全了,我才不敢出門,免得帶了病氣給旁人。”
“這話說得咱們嫌你過來了一樣。”卓絳娘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扇子也似輕輕撲了兩下,她微笑著低頭看著茶碗,柔聲細語道,“母親方才還在和我們念叨著七妹你呢!”
卓玉娘則是瞪大眼睛望著卓昭節,神色很是不滿。
卓昭節奇道:“六姐怎麽了?”
“之前我和你說的話呢?”卓玉娘板著臉,問。
卓昭節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記起來,自己答應過卓玉娘,從阮家回來時給她帶桃花糕——但那天聽說遊煊惹了事,她哪裏還能記起這些?而且事情都過去這麽些天了,就算記得帶了,沒送過來,糕也早壞了,但這件事情是她親口承諾的,卓玉娘為此還答應親手給她打兩個宮絛……
她滿麵通紅的賠禮:“六姐,對不住,我那日聽大姑母說表弟那兒出了些事情,急著回來問母親,倒是忘記了。”
卓玉娘嘴一扁,委屈極了:“你明明答應的好好的!”
卓昭節尷尬道:“是我不對。”
“我在家裏盼了好些天。”卓玉娘眼眶都快紅了,那滿滿的失望簡直要滴下來。
卓昭節見這樣子越發的狼狽,訥訥道:“我……嗯,我下次給你帶好嗎?”
卓玉娘氣得直接紅了眼:“我告訴過你,桃花糕是時令糕點,隻有春日裏才能吃上幾日,到了暮春就吃不上了,下次……你下次什麽時候去大姑母那兒?”
見卓昭節被她問得站不住腳,周氏輕責道:“你這孩子,自己貪嘴,倒是遷怒起妹妹來了!咱們家裏的糕點還不夠多的嗎?你妹妹惦記著表弟,那是正經事情,你好意思怪她?”
卓玉娘委屈道:“母親,家裏那些糕點都不如大姑母那裏的桃花糕!”她紅著眼眶哽咽道,“偏我能到阮家去的機會不多,每年去一次都勉強,也就能吃那麽幾回……上回還是祖母開口才有的機會呢!我本想著七娘時常過去的,她也答應好了,我拿宮絛和她換,結果她卻……”
卓昭節狼狽不堪,道:“我一會就過去求大姑母!今兒必然給六姐弄份來!”
周氏忙道:“別理她,你才好,不要奔波勞累了!”
卓玉娘卻眼巴巴的看著她:“你坐馬車去吧,通善坊和靖善坊也不很遠……”
“六娘!”周氏惱了。
卓玉娘不敢再說話,卻頻頻的給卓昭節使個眼色,可見她對阮家的桃花糕有多麽喜歡。
被卓玉娘左一個眼神右一個眼神催促得站立不住腳,卓昭節匆匆寒暄幾句,就借口要去二房告辭——她走之後,周氏皺眉說卓玉娘:“雖然你愛吃那糕點,可小娘子家的也要矜持些啊,這樣子迫不及待的傳了出去豈不是笑話?”
卓玉娘目的達成,這會歡喜的很,笑著撒嬌道:“母親!七娘也不是外人,自家姐妹,能說什麽?再說她本來就答應我了!”
周氏歎了口氣,道:“你也快定親了,婦容婦德婦行婦功這些,都該拿起來才對,不要胡鬧了。”
卓玉娘這會什麽都滿口答應,周氏又說了幾句,有人進來稟告事情,卓絳娘見狀,就按了按頭道:“母親,我有些乏,今兒個怕不能陪你聽事了。”
周氏點了點頭,關心道:“可要請大夫?”
“卻不必了。”卓絳娘笑了一下,“我回去躺躺罷,許是方才站在庭院裏被曬多了。”
“那六娘陪四娘回房吧。”周氏道。
卓絳娘和卓玉娘的院子正好毗鄰,卓玉娘陪著卓絳娘先回了卓絳娘住的院子,使女們忙不迭的鋪了榻,卓玉娘又問了幾句,拿手比了比她額上,道:“我看七娘是精神很好的,總不能當真被她過了病氣吧?那也沒有那麽快……真是被曬的?若是不舒服還是請大夫來的好,雖然藥汁子都是苦的,究竟身體重要。”
她這麽唧唧喳喳時卓絳娘卻蹙著眉望著她,驀然道:“你們都下去,我有話要和六娘說。”
卓玉娘奇道:“什麽事?”
“說起來都姓卓,咱們兩個還是姐姐,又是大房裏的,可大姑母那邊能去的次數那麽少,你想吃些大姑母家的糕點都不容易,七娘卻……”卓絳娘沉沉的看著她,道,“這也太不公平了!”
卓玉娘臉色變了變,沉默片刻,道:“是不公平,可這又能怎麽樣呢?誰叫咱們不是嫡女?大姑母重嫡庶,聽說之前大姐還在長安的時候也是三天兩頭到阮家去的,反正,她也隻是姑母,咱們嫡母待咱們是很好的。”
卓絳娘緩緩道:“咱們投胎沒投好,可也不是沒機會。”
“嗯?”卓玉娘狐疑的看著她。
卓絳娘凝視著帳子頂道:“嫁人對女子來說何嚐不是又一次投胎?”
這正是卓玉娘現在頭疼的事情,她是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她現在十六歲,長安貴女一般都是十八.九歲出閣,但在及笄後就會正式定親了,即使十五六歲沒定親,總也該有幾個人選在心了。
可周氏斟酌來斟酌去,委實沒有挑到合宜的人。
卓玉娘和卓絳娘雖然不同母,但同為庶出,同是周氏這個嫡母撫養長大,兩個人的生母也都被賣掉了,是以感情一向好,在卓絳娘跟前,卓玉娘也不諱言,道:“門楣高些或是相當的人家嫡子嫌我庶出,咱們大房裏也沒有出色的兄弟幫襯,庶子,不是有出息的我看不上,有出息的,怕也卯足了勁兒要給自己挑個能做臂助的姻親,門楣低些的……我也不很甘心。”
卓絳娘淡淡的道:“以你的才貌,嫁低了確實可惜。”她聲音忽然一低,“可眼下這個好的人選,為什麽不抓緊了?”
“誰?”卓玉娘一愣,道。
“阮表弟。”卓絳娘看著她,聲若冰玉相擊,道,“他豈非是個極好的人選?而且祖母也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