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慧怦然心動,在風雨中沉思晝夜後,披衣而歸,毅然把將要繼任的羅浮佛宗宗主、梵音寺主持方丈之位禪讓給二師弟燃苦,獨身一人走下羅浮,於浩蕩煙波中飄然遠去,從此以師承法號“伽羅”為名,作一苦行僧人行走世間。
他決心收羅天下修真法門,一路苦行,走遍千山萬水,拜訪門派無數,因於世間各處除魔降妖有數,且行走世俗間,常與百姓說因果講機緣,佛法精湛,德行無礙,備受百姓尊崇,聲名始顯世間。
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一個無門無派的佛門弟子,修行再高,聲名再好,又如何能令各門道派甘願把師門絕學拱手相授?
靈慧訪山探幽,拜謁諸多修真宗派,他名聲已顯,各大道門以禮相待,卻始終不肯對他言及門中修真修行之事,更不要說把那關乎門派興衰頭等之事的宗門真法告訴於他。
一腔熱血,滿心希望,卻始終未果,他愁苦悲歎日漸枯槁,多年未露歡顏。
直到某年某日,靈慧苦行到西方天有「小昆侖」之稱的妙真山大乘佛觀上,當夜大雨不止,他於後殿靜臥,細聽一宿梵歌,忽想起了當年自己亦是在雨中禪心初動,飄然下了羅浮,這二十八年遊曆雖苦,卻始終動搖不了他一顆佛心,他堅信世上無難事,一切困苦都是佛祖對他的磨礪,隻要心中堅定,我佛慈悲,光明始終會眷顧著他。
第二天清晨,殿外依舊風雨交加,天光微淡,他細轉經輪,走入風雨之中,濕衣敲響觀中晨鍾,撞擊二十八聲,方登堂入室,對知客僧說道要與觀主方丈對坐辯難,並歡迎天下群道前來指教。
知客僧心中暗怒此人口氣之大,妙真山大乘寺主持妙山禪師乃當世佛門大德,其名甚至不在羅浮山上那位已故方丈大師之下,你區區一個小輩,也敢口出狂言,正要出言相譏,沒想對上靈慧一雙直透人心的睿智眼眸,竟心驚不休,一時啞然,唯唯連聲而去。
這場辯難持續了整整二十八日,靈慧從容不迫,意態安詳,拈花而談,言如蓮花綻放於妙真山流雲之間,對談之時清風微拂,滿山青樹隱有百鳥朝鳴,走獸圍觀,引來世間諸方各道無數人前來相看。
最後那天,妙山大師當著天下人千萬人麵前感慨不已,自歎不如,親言此人有佛法眼藏,涅槧妙心,他日必修成正果,龍象加身,並有將一生所悟傾囊相授之意。
沒想靈慧一言不發,微笑搖頭,走下山去,眾人看著他一身汙垢風塵的背影,無不動容。
此後伽羅之名,聲名大噪於修行界,無人不知。
靈慧離開妙真山大乘寺,再一次開始了他的苦行之遊,隻是這一次,那些隱沒於紅塵世俗名山大嶽之間被他拜謁過的道門,卻無不被他妙語佛言所動,願授於其門下修真法門。
其時正道雖然大昌,然而魔宗之風亦為勢盛,此魔非傳說中的魔族,亦非蠻荒妖族,而是指心術不正沉淪邪道之人所聚而自成的教門,乃天下罪孽之人之歸處,魔教向來行蹤隱秘,神出鬼沒,暗中挑拔正道各派之間的關係,不知弄出多少腥風血雨,天下正道對此無不嫉恨不已,然而卻始終沒人知道其山門蠻山所在,對其無可奈何。
某年秋天落葉後,靈慧遊曆至極北苦寒荒原冰天雪地深處,見一座大荒雪山橫亙天地,桀驁蒼天,心中驚喜,走上其山。
七年後的春天,靈慧飄然下山,踏雪而去,從荒原歸來。
魔教蹤跡從此消失在世人眼前。
天下正道驚疑不定,多番猜度未果,直到多年後修行界忽然傳出魔宗瓦解於一個苦行僧人手上的驚人消息,舉世震駭,多方求證後,在荒原一呆多年,漸被世人遺忘的靈慧大師之名,再一次響徹天下。
天下佛門感念其德無量,尊奉其為新一代佛宗大德,門下弟子見之須執後輩禮。
玄門昆侖正宗亦念其功,奉其為記名客卿,得知靈慧苦尋道門真法,雖不知一個佛門弟子為何有此一意,但亦破例邀其觀半卷天書「道藏」一夜。
雖然隻是個沒有實權的虛位,但靈慧亦成為了曆史上第一個擔任昆侖仙宗客卿長老之位的佛宗弟子。
其後當代蜀山宗主道陽真人賞其功業,同樣邀請靈慧上山,讓長門大弟子玄霄子與之坐而論道,激辯三天三夜未果,大讚其不僅佛心通惠,於道家一途上見解同樣造詣不凡,奇才天縱,必成大器,準其入藏書閣「劍齋」觀書一夜。
至於魔宗覆滅一事,沒有人知道靈慧是怎樣做到的,蠻山到底在哪裏,其中又有多少法寶奇珍,無上法門,修行界驚喜之餘,也慢慢忽略了這些事,縱使有有心人暗暗覬覦著,但靈慧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縱使尋得到他人,以伽羅禪師如今顯赫的聲名,又有多少人敢當麵問他那些事?
某年某日,靈慧重返羅浮梵音寺。
從當年在羅浮山雨中轉山轉水轉佛塔一個一代正宗長門弟子決定舍棄一切,以無門無派苦行僧身份行走天下開始,到如今赫赫有名的佛門大德,整整一百年。
這凡人看來足以老來歸去身化黃土的人間一生,這在修行人眼中轉瞬即逝如滄桑一刻的時光,然而便是這麽看似漫長又短暫的百年歲月,在這位佛宗弟子眼中,卻隻如平靜春湖微起漣漪。
無論世人如何看待,靈慧始終寵辱不驚,他回到羅浮梵音寺的消息,除了昔日兩位師弟,以及早已繼任方丈之位的燃苦代師收徒的燃難、慧遠、智光三位師弟,沒有多少人知道,甚至整個梵音寺中,除了當年寺中長老以及小部分老弟子,幾乎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在外闖出不世名堂的佛家高僧,竟是梵音寺正宗長門之後。
靈慧悄然回寺,一言不發重新回到靜念禪院中閉關參悟,其時天下有名有數的修真功訣幾乎被他網羅手中,不論正邪兩道。
他擁有不世之天資,意圖道佛兩宗兼修,走出前人未走之路,以道瞞天,以佛順天,最終抵達彼岸,跳出三界外,不墮輪回中,從此超脫於紅塵苦海六道眾生之上,他要實現師父的遺願,他自己更有一個震世駭俗的想法,他要佛道相通終成無上大道,在這個世間建立一個真正的極樂淨土,真正實現當年梵音寺史上那位先祖大師所發下的「眾生皆渡,方證菩提」之宏願,為此,他願不惜一切。
然而,他卻沒有成功。
他在靜念禪院中枯坐數百餘年,日日夜夜對著萬千佛道兩家真法,卻始終找不出他所希望的那條路來,日升月落,歲月流轉,他看到的始終隻有絕望。
他在絕望中苦尋希望,然而找到的,終究還是絕望。
他一身驚人修為,也因為兼修佛道兩家的真法相衝,而引發嚴重的後果,身心俱損到不可彌補的程度,幾乎身死道消。
用了一生,換來了這樣的結果,值得麽?
於是他開始質疑,質疑自己,質疑師父,質疑他千萬個日夜虔誠所向的佛,質疑那個留下般若禪意,留下偉大而渺小根本難以實現的宏願,留下讓後人參悟長生之妙遺訓的那個先祖。
他的心亂了,他的信念動搖了,他跌跌撞撞走出禪院,對一直候著苦勸不已的燃苦、枯榮兩位師弟恍如未見,對天悲嘯,老淚縱橫。
那一刻,他想到的不再是令他幾欲瘋狂的佛道兩家萬千法門,而是當年行走世間之時在西荒大澤偶遇的一位青袍男子。
那男子叫招搖無道,也是他雨中悟禪,佛心開悟後,唯一一個沒有被他妙佛奧理所感化半點,甚至反被其嘲笑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當時他與那人辯難不下,怒斥他沉淪魔道,勸其回頭是岸之時,那個男子為何大笑一聲,隻問何謂魔道,便不再與他相辯,長笑而去。
何謂魔道?
心術不正,誤入歧途者,為魔道。
心中癡著,執迷不悔者,亦為魔道。
當年那個雨夜,他走遍羅浮四百八十寺,自以為有悟。
卻不知,從他飄然走下羅浮的那一刻,他已經入魔了。
當夜佛宗大德伽羅禪師,失魂落魄了整整一夜,白須陡長,麵容枯槁,身心蒼老到極點,隨後他再一次走下羅浮大山,就此歸隱不知所蹤,遂漸被塵世遺忘。
人世滄桑,百年千年彈指而過,在如今世間的回憶中,還記得伽羅大師的名字,少之又少。
然而便是這極少部分老一輩中人眼中,當年那位伽羅大師身上仍然蒙著一層慈悲卻又神秘的色彩,慈悲是因為他的所行所為,神秘則是因為無人知道他的身份來曆,甚至到最後也隻當他是一個長於塵世而不染的苦行僧,然而這樣的一個本來籍籍無名的苦行僧,崛起卻又過於驚世駭俗,光彩奪目的一生堪稱傳奇。
像昆侖、蜀山這樣的名門正宗大派,自有如此絕世人物的記述,但也隻是寥寥數筆,雖不詳細,卻極推崇,大意如此:
伽羅大師,來曆不詳,一生苦行覓道於世間,有大慈大德之憫人情懷,他某年某日於西方天妙真山大乘寺觀雨而悟道,與妙山禪師辯難中拈花一笑,展現無上妙境,聲名天下聞名。
其後某年,隻身一人覆滅魔宗山門,過中不詳。
後為昆侖奉為第一個佛門客卿,準其觀半卷天書一夜。
後受蜀山所邀上山論道,其佛法精湛,於道一家同樣別具慧心,語驚四座,當代宗主歎其能可悟世間所有法,特準其入劍齋觀書一夜。
此後絕跡世間,再無蹤影,可惜,可歎!
如此絕世的人物,天生其才,以前未曾出現過,也不知道以後可還會出現,吾編史於此,特寫下此番憾言,留待後人——
“此身似曆紅塵海,一顆佛心乍時得,絕頂聰明矜世智,歎他於此總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