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仙

章三四零 閉口不言禪,上善若水

林辰默默隨燃苦大師一行人往前走著,靜靜地聽這位老人述說著那一段段曾經驚心動魄如今卻早已湮沒在歲月中的往事,那位與他隻有一麵之緣卻傳給他無上禪意的老和尚平生之事。

他憔悴的臉容顯得很平靜,但心湖間卻早已掀起片片巨瀾,雖然他早已隱隱覺得那位風燭殘年的老禪師絕非一般人物,但也萬萬沒想到老禪師的過往竟曾是如此的輝煌奪目,一生堪稱傳奇,隻怕在當世佛宗之中,單論一生精彩而言,也沒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他。

林辰不禁轉念想到,若是葉菩提知道自己有這樣一位成就非凡,一心要繼承他遺願卻同樣落得不堪人意下場的後人,也不知寂寞了一生的他會有何感想。

林辰低低歎了一口氣,羅浮梵音寺那條讓後人參悟長生之妙的先祖遺訓,隻怕是葉菩提當年剛剛被困十萬大山天地牢籠之時所留下的吧,他知道自己被巫法詛咒變成不老不死,不傷不滅的怪物,某種意義上說這便是無數修行人所追求的長生了,隻是誰又知道那種千年萬年寂寞數山下所壓抑的瘋狂?

他把希望寄托在後人身上,但求有朝一日有後人能讓他解脫,參破長生之謎,說白了,還不是為了求死。

林辰默默想著,燃苦大師平和而緩慢的聲音也慢慢停了下來,梵音寺一代高僧枯榮大師含憾圓寂於十萬大山跟前,世上大概也沒有人比燃苦大師更了解那位長門師兄了,聽完燃苦大師有關靈慧禪師這番往事述說,不知為何,林辰腦海中對那個老和尚的印象也漸漸深刻起來,甚至令他忍不住浮想聯翩,眼前仿佛不時閃過一幕幕零碎的畫麵,或多或少都似複述著燃苦大師的話,那種感受很複雜甚至混亂,就仿佛他在經曆著靈慧禪師的一生,同時亦有許多關於佛道兩家的感悟閃現而過,那些感悟玄妙難言,如靈光一現那般難以捉摸,卻無不充滿著天地至理,如有一個寶庫蘊藏在他神念識海中一般。

他心中一動,想起當日靈慧禪師傳功訣於他時印在他眉心上的那拈花一指,應該便是類似佛門醍醐灌頂的秘法,隻怕那位老禪師當時就有了把一生衣缽留給他的打算,不但把無量天般若禪意傳了給他,同時也把一生所悟打入禪意之中,那些意識碎片,便是老禪師在這個世間最後遺留下來的痕跡,也是留給他最珍貴的寶物,隻是他一直無心於佛道一途上的修行,才一直霧裏看花沒有所覺。

“佛道雙修……佛道相通麽?”

林辰喃喃一聲,蒼白的臉容上現出幾分苦澀,他在沒有遇到靈慧禪師之前,根本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且佛道不相通這個道理,當時他這個蜀山忘塵一脈的大弟子又豈會不知道,就算他得傳了這部「無量天般若摩訶真經」,也從來沒有把心思放到這部佛門絕頂法訣之上,更多的便是因為這個原因,隻是造化難料,沒想到他無意修佛,於佛道一途上卻屢有所進,甚至趕上了他道門一途上的修行,就算到現在,對自家能佛道雙修而且大有融會貫通之意,他也說不出大概來,隻是隱隱覺得與老頭子傳給他的「諸天生死翠虛訣」以及自己那顆怪異金丹有關,具體真切,他也沒有真正去印證過。

“唉,佛道相通又如何,不過多了一門禦敵手法,遇上巫帝師父那樣的人物,還是給隨便拿捏。”林辰搖頭苦笑一聲,不再多想,目光落到前方那雲頭中的巨影身上。

舍利佛塚,顧名思義,便是佛宗之人圓寂後的最終歸處了,他倒是沒想到,之前在白雲亭上所遙遙看到的那幾座巍然到難以想象地步的似山大佛,竟便是梵音寺的舍利塔。

一直往前走著,轉過羅浮山後山小徑上多條分岔路口,一行人終於在一條狹長的山體和山石上,停住了腳步。

林辰抬頭看去,此刻真正站在這座大佛跟前,仍是忍不住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這比遠遠看著更要震撼,眼前這座大佛竟是用一座巍峨大山所雕而成,整座佛身淹沒在茫茫雲濤之間,給人的感覺極其雄偉莊嚴,林辰站在佛腳之下,忍不住抬頭看去,卻看不到那沒於雲霧之上的山體,隻依稀見到一片黑色巨影,人立在其下,隻是看了一眼,便直覺一股大山將傾的沉重氣勢迎麵撲來。

他呼吸一窒,冷汗涔涔而下,就像是隻渺小的螞蟻,偶爾抬頭看向天空,發現一個自己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廣闊世界,那種驚鴻一督望而生畏的本能,甚至談不上卑微。

林辰心神起伏之下,下意識的就要轉運道力,沒想才一動便牽發了體內傷勢,一股鑽心的痛楚從身上各處傳來,頓時有些站立不住,頭暈目眩,身子就要向旁邊倒去。

便在此時,一隻溫和帶著暖意的手從旁邊伸來,穩穩扶住了他,同時一股熟悉的佛家氣息,正是佛門真法大梵天般若涅槃之佛力,從那個手心傳來,渾厚無比,將林辰體內翻湧的血氣緩緩平服下來。

林辰重新站直了身體,從旁望去,卻見得扶著他的人,正是一直不曾見他開過聲的智光大師,而這位大師正在站在他身邊,仔細端詳著他。

“多謝大師相助。”林辰深深呼吸一下,隨即朝身旁大師笑了笑,低聲說道。

智光大師沒有說話,隻看著這個年輕人憔悴而堅忍臉龐,目光沉沉,花眉微微蹙起,片刻後搖了搖頭,麵含不忍,卻是依舊沉默。

林辰心中不禁有些奇怪,或許說這位大師給他的感覺很特別,比起場上梵音寺這幾位大師來說,智光大師可是排行最末的一人,在世間的聲名也沒有其他幾位師兄那般顯赫,可謂佛宗高人中頗為低調的一人。

智光大師須眉雖白,但身子看去甚是硬朗,並無多少蒼老之態,一身灰白僧衣隨風微動,自然透著股光明正大的意味,看到林辰目光看來,他嘴角略微上揚,露出一絲善意的微笑。

“呃……”林辰微感困窘,正要說些什麽,倒是此時淨明的聲音,從旁邊輕輕傳來:“師叔他修行的是閉口禪,聽我師父說過,似乎連他也沒有聽師叔開過口呢。”

林辰怔了一下,難怪從來不見這位大師開聲說話,隨即臉上動容,肅然起敬。

閉口禪幾乎是佛家修行中最為艱苦的一種修行之意,佛家認為一切眾生之生死輪回,皆由於身、口、意三業所致,若消除此三業,可速得解脫,修閉口禪目的即為減少口業,佛宗史上修閉口禪的人並不少,但能堅持者卻是少之又少,而這堅持下來修成正果的人,無一不是信念堅定,佛法高深的大德高僧。

所謂“一生閉口禪在心,佛也奈何你不得。”,可見這門佛法修行到高深處是何等厲害,智光大師乃燃苦大師代師收徒的師弟,想必當年燃苦大師也是極為看重於他,才代師隔代收徒,就如他師父燕驚塵那般,年少時驚采絕豔,走上了蜀山,卻不願拜在任何一脈之下,所以玄霄子真人代他師父,也就是蜀山前代宗主道陽真人所收下了這個隔代徒兒,嚴格算起來,雖非正統,但也算半個長門一脈了。

林辰暗暗算了算,心中不禁有些駭然,智光大師少說也有六百年道行,修閉口禪至今,閉言六百年,一朝啟唇,禪音佛言必然清亮如驚雷,隻怕強大如他師父燕驚塵,也不願麵對這位大師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正有些發怔,見得燃苦大師走了過來,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傷勢未愈,請多保重。”

林辰微微躬身,笑道:“有勞大師關心了。”

燃苦大師微微一笑,看著眼前大佛,道:“施主可是對我寺舍利佛塚有什麽想法?”

林辰點了點頭,歎道:“不愧是玄門佛門正宗,如此鬼斧神工的手筆,天下間隻怕也隻有梵音寺一家了,這裏給我的壓迫感,我也隻在蜀山師祖祠堂感受過。”

燃苦大師輕轉念珠,沉默了片刻,慈祥目光直視林辰雙眼,平和的聲音再次響起:“施主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禦劍出入青冥,在長天之下俯瞰大地,大概隻覺得這片曾經高山仰止的大嶽巨佛隻不過是一方不起眼的土丘,和一堆覆著青苔的蟻穴無異。”

林辰怔了一下,隨即眉頭一挑,笑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大師可是在暗喻修行之道,便是這個道理?”

說著,他想了想,不等燃苦大師說話,又道:“比起看山,我更願意看水,所謂上善若水,我修劍之人便常常以水喻道,小到池塘小溪,大到江河巨海,世間所有的水,都必然往低處下流而無法自溯,這便是我劍道的絕然無回,一往無濤的氣魄。”

看到一旁淨明若有所思的樣子,林辰頓了一下,微笑道:“所以小子覺得,上善若水,落水無回,何嚐不是修行至理,乃至做人,自己覺得怎麽做是正確的,便會怎麽去做,當然前提是有道德底線,能辨善惡是非,這種前提下,依本心而隨波逐流,未嚐不是一種人生。”

一語落下,場上其餘三位大師臉容微動,輕輕頷首,看向林辰的目光頗有深意。

燃苦大師同樣不可置否,含笑低念一聲:“阿彌陀佛。”

隨即看了看天色,此刻陽光明媚,光耀大地,人影居中,正是午時將近,燃苦大師臉上肅容,道:“我們進去吧。”

說著,燃苦大師在前領路,帶頭走上了那一座座拱橋一般淩空突起的山石,向大佛中空的肚腹之地走去。

身後燃難、慧遠、智光三位大師緊隨其後,林辰和淨明兩個小輩相視一眼,也連忙跟了上去。

一路所見,禪光隱隱連成了一片海,林辰心中頗有幾分激動,能以外人身份見識到梵音寺此等重地,天下能有幾人?

倒是見到淨明一直若有所思,目光遊離的樣子,林辰不禁問道:“小師父,在想什麽呢?”

“施主所說的上善若水,劍道、人生當下流一說,實令小僧眼界心境大開,甚有裨益,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施主果然是世間奇男子。”

淨明回頭一笑,麵上神情頗為天真清秀。

“呃……”

林辰一時啞然,聲語一窒,連聲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