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清

第265章 除夕(五)

政治.鬥爭中,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何況,政治.鬥爭的雙方,都主動找上門來了。

周憲章必須做出先擇——要麽是慈禧太後,要麽是珍妃!

滿朝的文武大臣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慈禧太後,慈禧太強大了,這個精明的女人統治這個國度已經有三十年,她的影子,已經滲透到這個國度的任何一個角落,三十年來,凡是與她作對的人,都會被她輕而易舉地摧毀於無形之中。

而珍妃他他拉氏隻是皇帝的一個嬪妃,她的年齡還不到二十歲,連她的名號都是慈禧給的!一個小丫頭,哪裏會是一個老太婆的對手!

選擇珍妃,等於是選擇失敗,甚至死亡!

然而,在看到珍妃他他拉氏的名字的時候,周憲章毫不猶豫地站在了珍妃一邊。

這封信裏,有兩個地方打動了他。

珍妃對於時局的認識,與周憲章的看法驚人的一致,日軍即將發動的全麵進攻,其結點就在旅順!周憲章對珍妃,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覺。很多男人都看不到這一點,而珍妃卻看到了,她有著驚人的洞察力!

而珍妃對於章軍的理解,更讓周憲章感動。不管是在朝鮮還是在遼東,章軍的浴血奮戰,都沒有得到朝廷的認可,那些王公大臣們,包括皇上和太後,似乎認為章軍的勝利理所當然,他們隻看到了勝利的結果,卻看不到章軍為此所付出的巨大犧牲和經受的艱難困苦。

隻有珍妃看到了!

而她,僅僅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小女人!

周憲章把信折好,放進胸前的口袋裏,拿起那隻懷表。

顯然,這隻懷表不是盛宣懷的禮物。

那是珍妃他他拉氏給他的新年禮物!

周憲章打開表蓋,月光映照下,指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整。

除夕已盡,大清國的甲午年走完了最後一秒鍾。

已未年到了!

周憲章蓋上表蓋,把懷表收進懷裏,叫道:“姚喜!”

“在!”

“把龜井茲名留下來的照片發到士兵手裏!”

“是!”

新的一年到來了,慘烈的戰爭即將爆發。

站在二龍山下的章軍官兵們,很多人活不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

但是,周憲章要讓每一個士兵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打這一仗,為什麽要死在這裏!

……

北京,爆竹聲聲,萬家燈火。

葉赫那拉那晉端坐在堂屋裏,聽者外麵大街上的爆竹聲和孩子們的歡笑聲。

那晉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走到堂屋門口,門外的院子裏熱鬧喧囂,那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們在慶賀新年,一個剛滿三歲的小孫子點燃了一個二踢腳,二踢腳叮當,飛上了天空,院子裏一片喝彩聲。

那晉輕輕歎了一口氣。

身邊的老仆說道:“老爺,過年了,兒子孫子都來陪您過年,兒孫滿堂,這是多大的福氣啊。”

那晉嘴角的白胡子翹了起來:“我的徒兒還在冰天雪地裏打仗!”

兩行清淚,順著那晉的臉頰,流了下來。

……

紫禁城,頤和軒。

珍妃他他拉氏坐在八角琉璃井邊。

不遠處,幾個太監宮女點燃了煙花,煙花在雪地上綻放開來,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

“皇上在哪裏?”珍妃喃喃問道。

“皇上和皇後在一起。”一個宮女小心說道。

“哦!”珍妃點點頭:“過年了,龍鳳呈祥。”

以往,每當她聽說皇上和皇後在一起,珍妃的心裏總是不那麽順暢。然而,今天晚上,她卻覺得很輕鬆。

皇上和皇後的關係不好,不過,在除夕,皇上和皇後必須在一起,這不是家事,而是國事。今天晚上,皇帝和皇後同床共寢,代表著一年的五穀豐登。

珍妃背著皇上做了一件事,現在,她的心思全在那件事上!

就在剛才,誌銳進宮給她請安,誌銳告訴她,周憲章所部已經到達了遼東,接收了武器裝備,按計劃,他們現在應該到達旅順城外二龍山。

這個消息讓珍妃無比興奮。

她的心中,竟然沒有了皇上。

此時此刻,她的心中隻有一個人——周憲章!

珍妃突然出現了一個怪異的想法:決定大清國命運的,不是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而是一個名叫周憲章的男人!

那個人將要改變大清國的國運,以及和大清國緊緊捆綁在一起的、珍妃的命運!

“我要上一株香。”珍妃淡淡說道。

宮女把點好的香燭遞到了珍妃的手裏。

珍妃站起身來,麵向東北方向,把香燭舉過了頭頂。

這株香,是給周憲章的!

……

頤和園,萬壽山,佛香閣,一片寧靜。

宮女太監們全都低頭跪在自己的崗位上。

太後老佛爺正在敬佛上香,這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香,這個時候,絕不能有絲毫聲響。

甲午年,大清國遭到了一係列慘敗,甚至,是1848年以來,前所未有的慘敗。

這個讓太後老佛爺殫精竭慮的甲午年總算過去了。可是,迎來的,卻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已未年。

慈禧麵向佛像,舉起了香燭。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慈禧猛地轉過身來,身後的太監宮女嚇得一陣哆嗦。

崔玉貴跪在慈禧的身後。

慈禧臉色鐵青:“你怎麽回來了?”

“秉老佛爺,周憲章不在臨津江。”

“他在哪裏?”

“奴才不知。”

慈禧一陣哆嗦,手裏的香燭落在了地麵上。

“事情一定是壞在李鴻章這個老狐狸身上!”慈禧咬牙罵道:“傳葉誌超!”

“喳!”

……

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李鴻章端坐太師椅上,張佩綸攜夫人菊藕跪在李鴻章的麵前,向李鴻章磕頭拜年。

李鴻章精神萎靡,拉了拉棉衣,招招手:“賢婿請起,菊藕,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快起來。”

菊藕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身子有些笨拙。

夫妻二人站起身來,李鴻章一聲輕歎。

張佩綸躬身說道:“嶽父大人還在為國事操心啊。”

李鴻章搖頭苦笑:“國事輪不到我操心了。”

菊藕勸道:“父親,凡事盡人事而聽天命,父親已經做了該做的一切,至於結果,不可強求。”

李鴻章點點頭:“菊藕說的是,我隻是不甘心。”

菊藕笑道:“父親不甘心的,是不是張之洞啊。”

李鴻章哈哈大笑:“還是菊藕聰明,什麽都瞞不過你。”

“父親,”菊藕說道:“那件事讓張之洞做了,和您做了,其實不都是一回事嗎,都是大清國的臣子啊。”

“張之洞!”李鴻章說道:“此人有膽略,卻又藏的那麽深,我不如他!”

……

武漢,長江邊,鸚鵡洲。

張之洞和盛宣懷並肩走在江邊的小徑上。

當年在朝廷上,張之洞與張佩綸激揚文字,彈劾百官,儼然是同盟者,然而,隻有他們自己內心清楚,他們之間,其實是一種競爭關係。

兩人都懂得“寧為雞首不為牛尾”的道理,清流派的領袖隻能有一個,而不是兩個!

那個時候,為了壓倒對方,兩人都是語不驚人誓不休。

時至今日,當年指點江山的清流二張,都脫離了清流,一個成了洋務派的封疆大吏,而另一個,則是謫居在天津,遠離了政治中心。

然而,張之洞感覺得到,他和張佩綸之間的競爭,似乎並沒有劃上句號。

張佩綸成了李鴻章的東床快婿,就憑這一點,說明他並沒有放棄競爭。他在用另一種方式,向張之洞發起挑戰。

張之洞停了下來,他的眼前,是浩浩東去的長江,江麵上,夜色中的江麵並不平靜,懸掛著美國、英國、法國國旗的輪船,在發出陣陣汽笛聲。

“他們為什麽要鳴笛?”張之洞問道。

“這不過年了嗎。”盛宣懷說道。

張之洞掏出懷表,時針剛好指向十二點,武漢城裏,響起爆竹聲。

張之洞冷笑:“洋人也跟著起什麽哄!”

盛宣懷搖頭:“大人,那些懸掛外國國旗的輪船,絕大部分都是中國人開的。”

“為什麽?”

“這個,做事方便一些。”

張之洞苦笑。在大清國的國土上,外國人的國旗反倒更吃香,這是大清國的基本國情,也是大清國的常識。

“這麽說來,那批捐贈品也是用外國輪船運走的?”張之洞問道。

“是的,懸掛的是美國國旗。”

“李鴻章在幹什麽?”張之洞轉移了話題。

“他大概正在為山東發愁。”

張之洞搖頭:“不,我想,他應該是為遼東發愁。”

“不錯,旅順是北洋水師的錨地,現在到了日本人手裏,這是他的奇恥大辱。”

張之洞微微點頭,衝著盛宣懷微微一笑:“或許,他更為惱火的是,戰爭結束後,遼東也不可能回到他的手裏了。”

盛宣懷報以一笑:“遼東將是大人的!”

“我又有何德何能,敢染指遼東,”張之洞大笑:“那都是皇上的!”

兩人相視大笑。

江麵上,一艘懸掛俄國國旗的輪船鳴笛而來。

“俄國人,也想插手長江嗎?”張之洞恨恨說道。

“他們的胃口一點也不比日本人小!”盛宣懷歎道:“周憲章應該明白這一點。”

“他很明白。”張之洞歎道:“我擔心的是,日本人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