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更未盡,常秀就教人備上馬車出城。就是這樣,他還是覺得時間緊迫。這一趟來回有小百裏的路,再加上在商家莊子裏盤桓的時候,等他辦好事情回來,說不定都已經入夜了。
但他並不覺得這一趟就能把事情辦好。唉,別人求己易,自己求人難呀!商燕山到底知不知曉勞什子的玻璃燒製之法是一說,願不願意在推廣新農具新作法的推廣上幫忙又是一說。商子達的身份既是上柱國又是實封的縣伯,對朝務和政事必然要回避,倘若不肯伸手相幫一把,那誰也不能因此而指責他。自己向他開口求助,這有違朋友之道;但又不能不開這個口。他是實在沒辦法了!白酒、玻璃、新農具新作法,三件事就象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上,重得教人喘不上氣。還有老師丈量田畝清查浮戶的事,也讓他內心裏充滿了焦躁和不安。作為親近弟子,同時也作為朝廷大員,他深知老師現在做的是什麽事一一就是商燕山曾經說過的,“這事要死很多人”!可是,不能因為它可能會產生可怕的後果,就把它束之高閣。隻在京師一地,官員士紳就有全部耕地的十之六七的耕地,很明顯,大趙的土地兼並現象已經日趨惡化,丈量田畝清查浮戶已經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
然而,眼下《對核土地田畝告事》才頒布天下不久,丈量田畝的事情也才剛剛開始,就已經顯露出失敗的征兆。從朝廷到地方,到處都是重重阻力。即便他們早就認識到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可困難仍然遠遠比當初的想象更加嚴峻。就拿工部推廣新農具新作法的事情來說,沒有土地的浮戶和隻有少量土地的下戶沒有更換農具的餘錢,擁有大量土地的上戶又不願意拿錢出來替浮戶和下戶們更換農具;至於中戶,他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自然就沒有更換農具的想法一一隻憑官府的一句話就改變祖輩傳下來的農具和作法,這實在是太冒險了。而不論在什麽地方,不管是中戶還是下戶,他們永遠都是跟隨著上戶的腳步,亦步亦趨。哪怕工部去年就已經在京師的幾個畿縣試行了新農具和新作法,成果也堪稱斐然,可如今在當地的推廣依舊是應者寥寥。難道農戶們就沒看見那些土地上增加的收成?毫無疑問,他們看見了。可他們為什麽就是不肯響應和改變呢?
他知道,這其中必然有一番道理。
可他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麽樣的道理。
他坐在光線昏暗的馬車裏,努力睜大一雙因為缺少睡眠而滿布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車廂門上垂掛的布簾,似乎想從青幔上尋找到一個答案……
因為他催得急,馬車走得很快,還不到辰時他就看見了官道邊南陽公主的莊子。從石板橋上過了河,他就沿著河道向上遊走。邊走,他邊讓車夫和隨從一路地打聽商家莊。
一連問過幾個在田地裏鋤土耕作的農戶,誰都不知道這附近有個商家莊。倒是有個熱心腸的莊戶指著北邊的一大片竹林說,那邊就有個莊子是新近才翻修過。不過那莊子的主人好象是個什麽王爺,和縣伯之類的絕然扯不上關係。
常秀一下就記起來,他曾聽人說過,天子賜予商成的莊子前頭就是一位嗣王的家產。那個倒黴的嗣王是最早卷進東元七年的“劉伶台案”的人,不僅家產也被悉數沒收,自己也被奪爵廢為庶人……對,商家莊肯定就是那裏!
還沒走到竹林,常秀就知道走對了路。土道邊就矗立著一塊嶙峋的大黑石,黑石上用白漆塗抹著三個字一一商家莊。
他總算放下一些心。隻要路沒走錯就好。現在,他隻希望商成還呆在莊子裏,別教他撲個空。不過,這地方的前後左右,除了杏河對麵還有個莊子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去處,想來上柱國不會沒事四處亂溜達吧?他甚至在心裏禱告老天爺,希望應縣伯千萬別學著那些詩人騷客們去搞什麽踏青!就算商成突然來了閑情逸誌,也千萬千萬別是今天!
可是,馬車走到竹林邊,忽然就停下來。
著急上火的工部侍郎惱怒地問道:“怎麽回事?”
一個隨從在馬背上俯低身子,靠在車窗邊說:“稟告大人,有幾個胡人攔住了路。”
“打走!”常秀異常憤怒地說道。他連望都懶得朝前麵望一眼。幾個化外胡人也居然敢阻攔道路,那就別怪他不客氣!當然,要是攔路的是百姓,那麽不管這些人是不是商家莊上的莊戶,也不管這些人是上戶還是浮戶,他都不可能用這種口氣說話。
三個難得有機會表現一番的隨從,立刻就踢馬上前揚起馬鞭子劈裏啪啦地一頓亂揮。
聽著那幾個胡人被打得唧哩哇啦地亂嚎亂叫,常秀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忍心。他敲了下廂壁,撩開了車簾布,很不耐煩地說:“算了,讓他們吃點苦頭就好!”又對已經站到車轅下攥著轅馬轡頭的馬夫說,“趕路要緊,一一咱們走!”
然而他的一片好心沒有作用。那幾個胡人被鞭子抽得滿地亂滾,卻偏偏就是不把道路讓開。
常秀登時便被這幾個不識好歹的胡人氣得手腳發涼。中原腹地上京風華,幾時輪到胡虜行凶逞惡了?他把袖子一揮,難得發狠一回,惡狠狠地說:“竟然還敢阻道不去?一一都朝死裏打!”反正胡人都不算是人,打死也就打死了。
馬夫喏喏兩聲,擎著長鞭小聲地說:“大人,好象有點蹊蹺。那裏的路邊還躺著一個胡人……”
“哦?”常秀順著馬夫指的方向望過去,路邊的亂草稞下確實是躺著一個人。看來這幾個胡人吃打不去是事出有因了。他讓隨從們先停下手,預備打問一下情形,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再作處置。
他當然不會親自去詢問幾個胡人。隨從從胡人裏挑出一個看上去比較順眼的家夥,一腳踢過去,隨即就是一句:“跪好!你們吃了熊心豹膽,敢當道阻截?”不愧是文章大家府邸裏的人,這話問得極見真諦,不管是非對錯,先栽贓一個“當道阻截”的罪名在幾個胡人頭上。幾個胡人犯上這般的罪錯,至輕的處罰也是吃上二三十下脊杖。
那個蓬頭垢麵的胡人昂起頭剛想答話,肩膀上立刻挨了一鞭子。
“低著頭說話!”
那家夥馬上又埋下頭。
問話的隨從又是一腳:“問你話啦!一一你們當道阻截,到底是何居心?”
“NobisestservusDeus(我們是上帝的仆人)。Noschristianum(我們是基督徒)。NosexConstantinopoli(我們來自君士坦丁堡)。PerimperiumPatriarchae,nosadOrientemadauxiliumpetunt(受大牧首的派遣,我們來東方尋求幫助)……”
一大串嘰哩咕嚕的天方鬼話下來,三個隨從大眼望小眼,誰都不明白這家夥說了些什麽。感覺自己受了愚弄,問話的人再是一腳直接把那胡人踹倒在地下,揮手就是一鞭子抽過去:“說官話!”
那個挨打的胡人爬在地上還在嘟嘟囔囔地念:“……NossuntfidelesDomini,pietate,credimus(我們是主的信徒,我們虔誠,我們信奉)……”
問話的隨從不再理會他,重新挑了個家夥問道:“會說官話不?”
“勒,勒碎。勒碎噠,勒碎噠(我,我會。我會一點,我會一點)……”那個家夥使勁地點頭。
總算有人會說官話了!哪怕這家夥的官話說得拗口難辨,總是官話不是?隨從暗暗地長舒一口氣,連聲音和腔調都舒緩下來。他問道:“你們是怎麽回事?”
“勒歇,歇,歇……勒些圖色阿阿。沃,沃打,打,打沃……”那個自詡會說官話的家夥一開口,立刻教那個隨從頭暈腦脹。他的兩個同伴強繃著一張臉,生怕露出一點笑意泄了威風。車夫早就攥緊了鞭子使勁地埋下頭,笑得削肩膀一抖一聳。站在車轅上聽他們說話的常秀也是不禁莞爾。他已經看清楚了,這些胡人身上裹的黑不溜秋的都不知道是些什麽東西,外麵就拿麻布口袋在四個角上胡亂弄出個窟窿便套在身上;頭發胡子也是長得打卷。再加長時間風餐露宿日曬雨淋,臉上胳膊上腿上黑黢黢地不知道裹著多少層油泥,早就硬得幹裂。剛才又被自己的隨從一通亂揍,在地上滾得渾身都是黃土,更是肮髒不堪……
“……打,打打沃,勒勒,勒。……勒,傑。五。素。”那個胡人擠眉弄眼帶比劃動作,同時努力地說著天知道是哪個地方的官話,最後實在沒辦法,連家鄉的土話也憋了出來。“……Episcopusfamelicum(主教正在挨餓),Ingressusadmorimox(他馬上就要死了)!”惟怕隨從不能理解他的話,他還平攤起左手擺在嘴巴前麵,然後撮起右手使勁不停地嘴裏刨。
這下大家都明白了。這幾個胡人是餓狠了才跑出來阻道的。
常秀搖了搖頭,喟歎一聲說道:“你們誰帶著幹糧?丟幾塊給他們吧。一一佛祖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也算是一樁慈悲。”
幾塊幹硬的麥餅子換來幾個胡人的連聲感謝。雖然誰都聽不懂“deus.benedicattibi(上帝保佑您)”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但他們致謝時的真摯表情還是讓常秀陰鬱的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不過,當那個躺在地上的胡人被同伴攙扶著過來朝常秀一橫一豎地比劃手勢時,他的好心情頓時就化為烏有。
正當幾個竟然敢朝侍郎大人畫“鬼符”的胡人和麥餅子一起滾在塵土裏被揍得哭天搶地時,李奉帶著兩個侍衛和一群莊戶趕過來。李奉見了這個情景,二話不說就讓人把幾個胡人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然後才過來和常秀見禮。
常秀胡亂還個禮,劈頭便先問道:“你家大將軍在不在莊裏?”
“在!”
聽說商成在莊子上,常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這才問起這幾個胡人的來曆。
李奉也不知道這幾個家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也是剛剛才聽說莊子外有幾個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胡人攔了道路,見人就嘰哩咕嚕地號喪,這才趕緊帶著人過來瞧瞧是怎麽一回事。他笑著對常秀說,如今小姐正在挨家挨戶地給莊子上的佃戶們整飭破爛宅院,接下來還要挖溝渠興水利,全是重勞力的活路,這幾個鬧事的胡人正好抓回去做苦役。有了他們,不僅能讓莊子裏的大牲口都歇一口氣,還能節省不少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