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華望著還在冒煙的木炭,“身居高位,才華太過鋒芒肯定是要樹敵的。更何況他是那樣有野心的人。”
野心。她嗅到兩個字裏麵包含的一些含義,她望向孟華,眼裏有詢問。孟華直視她的眸子點頭:“他是有帝王氣魄的人,隻是當個王爺委實委屈他。這番話我們是自己人才說的,倘若有一天泄露出去傳到皇上或是太子耳中,結局你是知道的——”
“明白。”她不懂政治,也不需要懂。司辰要成就怎樣的大業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他是帝王是王子也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他這個人而已。
“我信得過你,你一向都很讓我放心。”
“太子和司辰看起來似乎手足和睦。”
孟華認真地道,“這偌大的朝堂,幾乎每個人都是演戲高手。敦親睦齡,誰不會裝?你和太子有點兒淵緣,我還是和你說一說比較好。太子他為人表麵天真,其實深藏不露,心機很深。這次我們路上所遇伏機,十有八九是太子的人。”見她聽得入神,接著說:“你對於宋國還了解得不多,是吧?”
潮笙點了點頭。孟華便在地上比劃:“權力最大的人是皇上。皇上有十六個王爺,太子雖然排在十三,但是是皇後嫡子;他最受皇上恩寵,其次便是我們主子。主子的母親永貴妃出身比起別的貴妃娘娘要低微,但她為人善良可親,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愛屋及屋,皇上對主子也格外關注;皇上曾經在立太子的問題上動搖過的,一位是皇長嫡子,一位是他最寵愛的妃子所誕,他很為難地選了頤辰。頤辰太子一向表現得都很乖巧,隻要皇上出沒的地方,和哪位哥哥弟弟都相處融洽,暗地裏卻陷害、使絆,一個都不落下。
這兩年,我們主子在政治上成績斐然,皇上和朝中一眾大臣對他也格外欣賞。這就使得皇後和太子無法容忍,屢屢對主子出手。”
“隻能挨打嗎?”
“那當然不是,主子是個會讓自己挨打的人麽?就算真的挨了打,也要讓皇上看見他被誰打了。”
潮笙思忖,這倒很像司辰的風格。“哦?暗地裏明爭暗鬥,表麵上還是手足情深,他們果然是演戲的高手。”
孟華笑了:“可不是。皇上現在也知道他們之間鬥得厲害,而且主子總是被欺打的那個,對太子的改觀很大,每每在大臣麵前嗬斥太子不懂事。主子的離間招數,也總算奏效了。”
潮笙怔怔地看著地麵。
孟華所說的那個人,似乎並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玉樹臨風,滿腹詩華的司辰。她知道,孟華說的司辰,才是真正的他,懷中有謀略、有野心,而不是她見到的那個陪她練劍、看書、釣魚,過世外桃源生活的司辰。
“他要想的是整個江山?”潮笙悶悶地問。
孟華道:“讓有能力的強者來統治,讓國家更強,百姓更富有,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潮笙胸口悶悶的,然而抬起眸來,眼裏已是沒有多餘情緒。不管司辰走的是怎樣的路,他最後贏也罷輸也罷,她隻要盡好自己的本份也就夠了。
樂譜烤幹得差不多了,她把樂譜揣到懷中,和孟華道:“我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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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君芙醒來的時候,有一絲芒然。
望著頭頂陌生的床帳,她下意識想要爬起來。這一動,全身上下好像沒有一處完好,疼得她低聲叫出來。
腦子裏閃進些畫麵,她想起昨晚她替司辰擋了劍,長劍穿過了她的胸口。唔,怪不得如此疼痛。
幾聲輕響後,她聽到驚喜的聲音:“小姐!你醒了呀小姐!”
是她的丫鬟。紀君芙忍著疼,張口才發現自己氣若遊絲:“我們在哪兒?”
“在一間驛館。是王爺殿下的。”丫鬟說,“小姐,你昨天真是把奴婢給嚇死了啊!幸好王爺請了好代夫替你治。你不知道他當時多緊張你啊。”
紀君芙心口暖暖的,“他……很緊張麽?”
“是呀,臉都白掉了。他一定是喜歡小姐才會那麽緊張。”丫鬟柔聲說,“小姐你快點好起來!”
紀君芙合了合眼睛,唇角有甜蜜的微笑。“他呢?”
“守了你一夜,剛剛被催去用早膳了。”
原來他守了自己一夜啊……如此也沒有替他白挨了劍。
她昏昏沉沉地又睡著了,身體忽冷忽熱,再次醒來的時候,司辰就在身邊。兩人目光相對,她便醉在他黑夜般的眸子裏。她主動握住他的手,“聽說你一夜不眠,快去歇會兒吧。”
“嗯。”他沒什麽表情地回握了下她的手,“見你醒來我就放心了。”
“我沒事……你去睡會兒好不好?眼睛都凹進去了。”
“好。”司辰命她的丫鬟好好看顧著,走出廂房到院子中,把那隻被紀君芙握過的手洗了又洗,方才回房間歇息。
昨晚他一夜沒睡,但不是為了紀君芙的傷情。
王衝迎麵走來,行了禮,附在他耳旁低語數句。司辰眼中露出一絲欣喜:“捉到了?很好。”他頓了頓,笑意在唇邊綻開,“真是好極了。”
王衝臉上也是喜難自禁,“是,也算是意外的收獲。我們把他捆嚴實抓在地下室。”
“好好招待著,別太怠慢了他。看他的人別讓他自盡。”
“屬下都吩咐妥當了。”
司辰頷首回房去歇息。
這是司辰在郡邊的驛館,四四方方的院子,有幾間廂房,平時他很少來,這裏也就兩個下人收拾著,方便他隨時來住。
這兒的臥房按他在金都的寢殿建造,雖然小些,但不管是陳設還是色調都與寢殿一模一樣,令他一掃連日來的疲憊。
打從出了金都,他沒有一夜能睡得著覺。他素來睡眠都不大好,事多繁雜,又比別人更操心,所以夜裏總睡得不安穩。實在困倦了,上下眼皮都膠著在一起,仍舊難以入眠。
腦海裏畫麵混亂,母妃溫和的眼神,父皇緊皺的眉頭,頤辰笑嘻嘻的臉,轉眼猙獰地下必殺令。
他的眉鎖得很緊。驀然,少女驚訝地滿臉通紅的臉撞入腦海,她那時遇見他在小溪裏沐浴驚訝的表情是他見過她的最豐富的神情。從驚恐到驚訝到粉頰飛紅,在轉過身前還不著痕跡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嗬,還真是她的性格。
潮笙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從小便是如此,所以那麽豐富的表情,他覺得很有意思。反正睡不著,他從懷裏摸出墨色的玉,溫潤晶瑩,玉裏麵有絲絲黑色雜質,像是會流動的煙霧。
六年前,這塊玉落在他手裏。
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這塊玉。那時她年紀還小,應當是不記得了吧……
握著墨玉,心情逐漸平穩,等他一覺醒來,已經傍晚時分。驛館管事的老頭子吩咐送飯不迭,一個粗布衣服的小丫鬟端著沉重的木盆進屋,她正要擰水給他洗臉,司辰道:“不必,你出去吧。”
那小丫鬟聞言麵色窘迫,又不敢說話,雙手在大腿上使勁蹭了幾下。司辰道:“去吧。我自己來。”
小丫鬟方才嗤溜跑了。司辰淨了臉,身後叩叩兩聲敲門響,力生抱拳:“殿下。孟華和潮笙回來了。”
他嗯了聲,“剛回來?”
“剛回來。”
“吩咐廚房多備幾道菜,讓他們一起過來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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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笙和孟華先到司辰屋中,司辰的目光拂過他們二人。
一身的風塵仆仆,衣服髒汙,頭發淩亂,連沾了葉子都不知道。司辰讓他們去洗漱後來用膳,目光掠過潮笙的臉,發現她的嘴唇很白,臉上也沒什麽血色。
她急匆匆地走了,回到房間,幾乎就趴到了桌子上,捂住絞成一團的胃。像一隻手冷不丁捏住她的胃,狠狠地扭轉,扭轉,再打個結。
她疼得發抖,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貝齒深深嵌進下唇,幾乎咬出血來。她受過刀傷,從不覺得刀傷有像胃痛這樣令人痛不欲生!冷汗密密地從額上沁出,結成一顆顆水珠滴下來。
痛!太痛了!
她緊緊地攀著桌沿,指甲劃過桌麵,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來。
這種痛好像不會停止,她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乃至倒立。驀然間,身體失去平衡,左臂與左臀傳來鈍痛。唔,她摔倒了麽?她不知道,反正躺著似乎好些,便蜷起身子,緊緊捂著胃。
意識散開,疼痛消失,她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她好像看到娘親伸出手撫摸她的臉,她下意識地抱住娘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輕輕磨蹭。隻是……記憶中,娘的手是柔軟的,怎麽這隻的有了繭?
想必娘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可,娘,你知道麽,潮笙過得也很辛苦。我不喜歡刀,不喜歡一天到晚練功,不喜歡師父凶狠地一鞭子打在我身上,還訓斥不準哭!可,打得那麽痛為什麽不能哭呢?
還有,我一點也不喜歡殺生!每次聞到血腥味,我都覺得厭惡,但除了硬逼自己接受,還能怎麽樣呢?
娘,這條路不知道要走到幾時才到終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