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嗯了聲,馬車緩緩過去,漸漸走遠了。入宮後到處喧囂熱鬧,十六個王爺公主齊聚一堂,齊樂融融,他也偶搭一兩句,像平時一樣沉寂少語。
偶然間目光和頤辰撞在一處。
頤辰自被廢了太子就移居別苑,一直在宮外,今日才剛剛回宮。不過短短月餘,整個人都消瘦了,這十六歲的少年頓時失去了以往的驕縱跋扈,以往靈動的眼裏如今隻有死寂。坐在角落裏無人默默飲酒,哪像從前一有盛宴就滿場飛。
帝王家中,手足情誼也頗薄淡,從前他是太子時大家都對他敬三分,凡事都哄著他讓他為先。如今他廢了太子之位,眾人也和他說笑,隻是那笑意裏有幾分嘲諷幾分輕蔑。
司辰踱到他身邊的位子坐下,頤辰朝他看了眼,冷笑一聲,灌了口酒。“那麽多位子不坐,偏坐我身邊,怎麽,你嫌害我害得不夠多嗎?”
司辰沒有看他,淡然道:“我從不曾害你,是你一直對我有偏見。”
頤辰又冷笑,“從前你演戲,是因為我是太子。如今我什麽也不是,你何必還演。莫不是演上了癮?”他露出個極燦爛的笑容,“不過,你還不是太子,別得意得太早。”
“哎,我不知道你對我誤會深至如此地步。”司辰有一陣恍忽,“真想念當年我們兄弟毫無介蒂的情形……”
“你真是演慣了,毫無介蒂?有過那樣的時光嗎?”頤辰露出疑惑的神情,接著唇角勾起冷笑,“如今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再演隻讓人覺得想吐!”
司辰收起臉色,默默飲了口酒。也不全然是演,至少他曾經是真的把頤辰當作弟弟來待。若不是頤辰從十二三歲起就不斷把兩個人的矛盾升級,若不是司辰一而再再而三對他出手,他們鬧不到如今的地步。
頤辰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我不會善罷甘休的。司辰,你總要嚐嚐失去重要的人,重要的東西的滋味!”
司辰猛得看向他。他得意洋洋地飲了口酒,緘默了。
縱然是被廢了太子之位,他母親還端為皇後,要做點小動作不難。他話裏背後的含義是什麽?他要拿什麽來威脅?
司辰的眼角驀然一跳。
宴席自是熱鬧的,其間信德帝親召司辰坐到他邊上的位子,與長公主一左一右伴隨帝座,可見對他的重視。司辰有些心不在焉,出了宴席第一句問孟華的話是:“潮笙有沒有信回來?”
“兩天前收到信,告訴我們已達堯城。他們要去陳國帝都辦完了事才能回來。”
“這兩天都沒有?”
“沒有。信鴿飛回也需要時間。”孟華疑惑司辰為何憂心忡忡。
司辰邁步登上馬車,一陣狂風猛得吹來,夾帶少許冰涼。滿天散開銀華,原來是下雪了。
坐在另一輛馬車裏的黎珺萍緊緊抿了抿嘴唇,眼裏是滿滿的不甘。剛剛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但她仍然聽到了。
寧潮笙,他果然很在意她!
那個女的,除了長得漂亮些,會耍劍,還有什麽好,司辰為何獨獨對她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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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很大。
風雪中前行顯得艱難,冷風把王力生三人都凍僵了。阮少謙哆嗦著:“什麽時候才能到客棧啊。”
“快了。”潮笙被凍得唇色雪白,手腳都沒什麽知覺了。奈何他們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能拚勁趕路。
天黑時到達客棧,他們幾乎是擠在客棧的火盆邊嚷著舒服邊發抖。
烘了好會兒才把凍僵的手給烘回了知覺。他們到陳國這一路走得還算順暢,被跟蹤了一回,伏擊兩回,所幸那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九流劍客,被潮笙一招打趴下後連劍也不要了,撒丫子就跑。
之所以去陳國帝都周拓,阮少謙說師父是長居周拓的,方便隨時聽召陳王的差遣。潮笙當時便問:“你此前也一直長居周拓?那為何堯城有你們的居所。”
“我們有泰半時間在京城,在堯城時多半是師父需要閉關修練的時候。”
潮笙擰著眉:“那你所說的方虛子所放遺物的地方,是在周拓的居府之內?”
“不是。在他的墳墓裏。”
“……”力生一口茶噴到阮少謙臉上。
阮少謙怒瞪他,捋了捋一臉的茶水,“你找死啊!”
力生臉抖了抖:“你說在他的墳墓裏,難道我們要去墓裏頭?”
“那當然了。”
“……”力生幽怨地望著潮笙,“到時候我能不能替你們望風。”
潮笙瞥他一眼,問阮少謙道:“怎麽會放置在墳墓裏。”由不得她不懷疑,阮少謙的配合度極高,半路也沒有半分反抗,按說他被她騙到宋朝,心裏對她已有怨恨,可據力生所說,從所送他回陳的路上,阮少謙沒有鬧過任何情緒。
越是如此,才越覺可疑。
‘“師父早在自己五十歲時就相好了風水寶地,為自己建了墓室。把他認為自己應該帶走的東西存於墓穴中,有什麽難理解的?”
潮笙不動聲色,夾了一筷子菜給他,“嗯。那麽我們得多存些體能,風雪中上山進墓室恐怕有點吃力。”
晚上歇息時,潮笙扔給力生和阮少謙兩粒桔子。兩人大呼桔子很甜,阮少謙疑惑地問:“哪兒買的?我怎麽不曾見你買?”
“昨兒在果樹上摘的。”塞一片桔瓣到口中,潮笙道,“好了,歇吧,明兒還要趕路。”
風塵仆仆到達陳國帝都周拓是在四天後,因雪大路途艱難,他們不得不在半路上借農戶家住了兩晚,直至抵達周拓,天方才放晴。
客棧裏,阮少謙捂著肚子哀鳴:“這兩天怎麽回事,總覺得身體有些不好。”
力生道:“吃壞了東西吧?茅房在那。”
“不是吃壞東西,也不是要如廁,就是腹痛。”
潮笙問道:“覺得腹部脹脹的?”
阮少謙偏頭看向她。
“不但脹,而且伴有一點疼痛,身體也有些發熱?”
阮少謙瞠大眸子:“你怎麽知道?”
“那很正常,”潮笙淡淡地說,“我對你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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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生一想起不久前阮少謙吞了五斤生雞蛋似的臉,就忍不住想笑。解氣,太解氣了,哈哈哈!
更讓他覺得有趣的是,潮笙怎麽可以麵無表情地說出她對阮少謙下毒那些話?
是夜,趁阮少謙睡著了他到潮笙處詢問是否真的下毒。
“當然是真的,不但是他,連你也有分。”潮笙說著遞給他一粒藥丸。
力生立刻不淡定了,“我也有分?你給我的是毒藥?”
“是解藥。”潮笙看著力生的臉變綠了,好心情地道,“如果不這樣,根本沒辦法讓阮少謙服下有毒的飯菜。”
“你,你……”力生的心緊了緊,“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吧?我還未娶妻呢,我的大好人生才剛剛開始呢。”
“放心吧,我也吃了毒藥,要死也有我墊背,更何況我下的劑量,輕得很。”潮笙把藥塞給他,又拿了杯水遞給他。
力生有些忐忑,“你哪兒搞來毒藥的啊?”
“自己製的。”
“……你還會製藥……你製的毒藥行不行啊!”力生為自己的小命感到擔憂了。
“放心好了,你幾時見過我做沒把握的事?難不成我還會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
力生聽說,一骨腦兒吞了藥丸。“你在福臨山學的是劍術吧,難不成蕭正連毒術也教?”
“沒有。但我閑來無事,看了《毒物大全》。”
“……”原來自學成才!力生欲哭無淚,他對潮笙的製毒水平更沒信心了。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選擇信賴她。“你為何覺得阮少謙一定會言而無信?我瞧他倒不像那等會耍詐的人。”
“正是因為他平時不耍詐,才輕而易舉被瞧穿心思。力生,你別以為他和你稱兄道弟混成一團真的就把你當兄弟,他心裏恨得我們牙癢癢呢。千萬別告訴他你的生辰八字,否則你就該夜夜夢魘了。”
“怎麽說?”力生愣愣的。
“你不知道他會奇門之術嗎?讓你整夜做惡夢有什麽難?”
力生忽然伸手將潮笙一抱:“我今晚跟你睡。”
遠遠的幾聲“哎喲”傳來,便是利落關門的聲音。
潮笙把力生打發走了,坐回燈下。桌上已經研好墨,鋪了幾張白紙。她提筆寫了些兩句,竟就不知道該如何往下寫了。
她擱下了筆,油燈下她密長的睫毛緩緩地一張一盒,漆黑的眼珠裏映著信箋上小小的字。
天色驟冷,天氣轉寒時司辰他總要咳嗽一陣,不知道現在他好不好?離開他已經近一月餘,她每天趕路時倒不覺得有什麽,待到夜深人靜,難免分神想想他。
她的想念十分克製,也總不敢深入去想。深入去想,難免要想到一些將來,相愛的人很難不想天長地久,然而天長地久於她是最大的奢求,她不敢奢望。
呆坐了半晌,提筆匯報兩句近況,其他的一概不再寫,封入信封中。其實這些信可寫可不寫,近來天氣聚變,雪下得太大,以至於路上難行,送信的驛使也步履緩慢。這些信到他手中,恐怕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門叩叩兩聲。
她起身站在門內,壓著聲音問:“誰?”
“我。”是濃濃鼻音的阮少謙。
潮笙打開了門栓:“大半夜不睡覺,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