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國京城臨旬待了短短四日,司辰他們就要啟程回宋國金都。
蘇晟攜著大官員將他們送出城外。
“請留步吧,送君千裏,總有一別。”司辰微笑著道。“下次得了閑到宋國來,定帶你走遍宋國的名山大川。”
宋國十年,他止步於金都京郊,那些名山大川,他是一個也不曾去過。蘇晟唇角微勾,“此去路途遙遠,還請多多保重。”
司辰注意到蘇晟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想必是在尋找潮笙吧。潮笙早在出宮時趁著人多的時候摸魚走了。
兩人又寒喧了一陣,司辰道別,轉身上了馬車。一大隊車馬,緩緩地朝著官道前行。
蘇晟望著車馬漸行漸遠,目光有絲複雜。
“回宮吧。”調轉馬頭,他帶著一眾人等,策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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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內,蘇晟送走了司辰,陳國太子歐伯明,以及梁國太子和王爺。
臨旬城中最著名的綠意茶樓裏,說書先生正繪聲繪色地形容此次四國太子會麵的情形。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四位太子如何交情深厚,如何兄弟情深,聽得拿著杯子的潮笙手一個不穩,水都差點灑出來。
嗬,真能瞎編。說得好像他親眼所見似的,可太子們的麵,他壓根兒也沒見過。
昨天出宮前,司辰交待她別耽擱太久,早些回去。而後她出宮時趁亂溜走,落腳在悅來客棧。她漫無目的地在城中瞎逛,走過曾經熟悉現在卻陌生的街道,走過曾經留下她的歡聲笑語的每個地方,那些回憶卻刺目地令她眼眶發痛。
她想,再遲一點,她要去一去那個地方。
過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那個地方變成了什麽樣子……也許很冒險,可是,既然回來了,她無論如夢,也要去看一看那裏。
她沒有發現,茶樓的另一邊,隱暗的角落裏坐著個深色深衣的男子。他寬肩闊背,隻是坐著都比別人高出一頭,此時握著茶杯,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潮笙的方向。
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落在他眼裏。她難得的做了女裝打扮,穿的雖然是灰色的粗布衣衫,仍掩不了那與生俱來的濃豔美麗。想來她很懂得自己長了副好樣貌,才如此遮掩著扮醜。否則,這個年紀的姑娘,誰不願意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天色。然後她把一塊小碎銀子放到桌上,起身離開。
他忙也結帳,隔著一段距離跟著她。她負手走在街上,東張西望,似乎對什麽都很感興趣。她沒帶包袱,也沒帶劍,對她而言應該是難得的了。每回看見她,幾乎都是劍不離身的。
她走過幾條大街,轉入越來越偏僻的小路。據他所知,那條路上的房子大多都是被廢棄的,她何以往那邊走?
她忽然回頭,他迅捷地閃到一處屋簷下,這裏正是暗處,想必她應該沒見到他。再探頭出去看,正瞧見她躍進了一處廢舊的大宅。
他好奇地走過去,停在那座大宅的大門前。
殘舊的破門,很舊很髒,粘滿了蜘蛛網。匾額掉落了一半,竟然沒有整個兒掉下來。那破破的缺了一角的匾額寫著:大將軍府。
他眸色閃過古怪。大將軍府?已經廢棄的大將軍,她來此處做什麽?
輕巧地翻過牆,落在院子裏。觸目所及,斷壁殘垣,頹敗不堪。他的目光搜索著她的身影,繞了整整一圈,才總算看見她,她遊魂一樣蕩進一間房間,又失魂落魄地出來,再接著進另外的房間。
月色如鉤,孤伶伶地坐在天邊,旁邊的雲彩不斷變幻著各種形狀。縱然月色不怎麽亮,也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得出奇。
她正走著,忽然被什麽坢了一下。
他見到她蹲了下來,撫著髒兮兮的——他仔細看了看,那是個有成人一半高的木馬!是大童也可以玩的木馬。
她半晌都沒有動,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嗚鳴。那聲音像細繩瞬間勒住了他的心。
能聽見水滴滴在地上的聲響,還有隱隱約約的,極力控製壓抑的啜泣聲。他的整顆心都軟了。
那麽堅強的她,哭起來像個孩子。
他走了過去,不再隱藏腳步聲。步伐的聲音驚動了她,她迅速以手背擦了擦臉,抬起頭來,目光冷厲犀利。
潮笙的目光對上來人,神情錯愕。
一條帕子遞到了她麵前。
一滴眼淚從眼中流出來,她迅速別過頭,聲音沙啞,“你為何會在這裏。”
“跟你來的。”他一瞬不眨地望著她。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難道你不是應該回梁國?”
他道:“難道你不是應該回宋國?”
她仰頭望著他。這水汪汪的眸子比往日多了幾分柔弱,少了幾分防備,柔軟得讓他的心微痛。
“這兒,怎麽樣?”她環望著四周。曾經那麽美的庭院,如今破敗,胺髒,成了流浪貓狗和小鳥的家。
“以前應該不錯。”看她那麽哀慟,也不難猜出這是個什麽地方。
她沒再理會赫連勳,徑直走到另一處庭院。一隻黑貓驀然衝了出來,赫連勳下意識地將她往自己身邊帶,卻不知道按住她右臂傷口,惹得她低低叫了一聲。
“怎麽了?”見她捂住手臂,他目光一沉,“受傷了?”
她沒回他,撫了撫手臂,若無其事地走進庭院中。那隻貓遠遠地看了他們幾眼,不甘心地悻悻逃走了。
院子裏樹木瘋長,簡直就要變成了叢林,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著,是什麽東西爬來爬去的聲音。
潮笙望著被藤蔓占據的門,心裏格外哀淒。
“寧潮笙,你再不去寫字,娘就要生氣了!”娘親清脆的聲音似乎還響在耳畔。
“潮笙,你今兒穿的很漂亮哎!哎呀,再過幾年,要嫁人嘍!”
“又跟著哥哥去搗鳥窩了?你看看你,還有沒有姑娘家的樣子!”
那些很久不敢想起的回憶像存心讓她哭似的不斷跑進腦海,娘生動的模樣還映在腦海裏,她拿著雞毛撣子追著她和哥哥打的模樣,她無奈地被他們逗笑時的哭笑不得。
她想推開那扇門,手腕被拉住,她回過頭,赫連勳用下巴朝門那裏努了努。
一隻大蜥蜴赫然爬在藤蔓上耀舞揚威。
他問她:“非進去不可?”
她點了點頭。
他手中那把劍刷刷朝門上砍了幾砍,藤蔓掉了一地,他推開門,裏麵黑洞洞的,地上鼠蟻不少,爬來爬去。
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小截蠟燭,點燃了引著她進去。
在準備踏進父母臥室的那一刹那,潮笙忽然改變主意,不敢再進去了。她飛快地轉身跑了出去。她的眼眶熱辣疼痛,痛楚緊緊地攫住她的心髒,捏住她的喉嚨。眼淚無聲地流下!不來這裏,她不會知道歲月如此殘酷,曾經美好的家園,已經變成了破屋殘瓦,是嗬,他們都死了,他們早已成了泥土,人都可以消失了,這個曾經的家,縱然變成了蛇蟲鼠窩,又有什麽稀奇的呢。
赫連勳追出來時,看到的便是抱著雙膝,把頭埋進膝蓋的她,像個脆弱的嬰兒,用這樣的姿態保護自己。
她是怎麽了?這兒又是何處,會讓她哭得如此傷心?
他蹲在她身邊,笨拙地輕拍她的背。“別哭了。”
她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很久很久。哭得累了,整個人都蹲麻了,潮笙卻知道這個人還在身邊。她有著濃濃的鼻音:“你走開。”
“好。”知道她是不自在的關係,他很識趣地走到一邊,臨走不忘把手帕塞進她的手中。
潮笙的心微微一暖。這個人……比她想象中細膩。
當她重新站起來的時候,看到他背著她站在月色下,偉岸頎長的身軀,右手握著那把黑黑的大劍。
他聽到潮笙沙啞的聲音:“我走了。手帕以後再還你。”
“不要緊了?”他問道。
“……嗯。”
他與她一同離開破舊的將軍府。臨別前,她又再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麽飽含情意,是他見過的她最豐富的眼神。
難不成,這是她曾經的家?
“我明天就離開了。”她說。
“回宋國?”
“去澤荷。”
赫連勳的眼眸瞬間一亮。“梁國的澤荷?”
她嗯了聲,邁開步伐。“我與你不同路,就此告辭。”
他抱著手,唇角勾起滿意的笑。去梁國隻有一條路,他也要回梁國,怎能不同路。他為此心情愉悅,那意味著他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會有交集。
潮笙的腳步頓了頓,“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我沒跟著你。”他說。“我也住悅來客棧。”
“……”她幹脆停了下來,仰頭對上他的視線,“你一路都在跟蹤我?”
“算吧。”
“你!”怒火立刻上湧,“為何要跟蹤我?”
他一雙幽黑的眸子隻是望著她,唇角噙著頑世不恭的笑。“你道是為什麽?”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目光對上他的視線,有點自嘲地道:“難不成過了這麽久,你還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