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料到她會這樣問,頓了頓,才道:“很稀奇麽?我向來不容易動情,動了情也不容易忘情。”
他的話真真正正噎到了她,瞪大眼睛,隨即臉頰發熱起來,她別開他灼灼的目光,“不管你是玩笑還是認真的,都別再傻了。我與你是兩條道上的人。”
“哦?現在不是站的一條路上嗎?”他指了指空闊無人的街道。
“縱然現在站在一條路上,也會殊途陌路。”她望著他的眼睛,“就此別過吧。”
赫連勳擋住她的去路。她攸然抬頭,眸子裏有一絲不悅。
“寧潮笙,你和他是什麽關係?”他抱起雙手。
他?她挑眉:“哪個他?”
“你知道我指的是何人。”
她想了想,她身邊的“他”除了司辰就沒別人了。“與你有什麽相幹?”
“自然有關係。那直接決定了我往後該不該做某些事情。”
那是什麽意思?她聽不懂。“我與誰有什麽關係,都與你沒有半分幹係。赫連勳,於你而言,我就該是一個路人,一個陌生人,知道了麽?”
“什麽是‘就該’,”赫連勳道,“人生本沒有什麽就該,很多事是會變的。今日你覺得我們該是陌路人,可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的關係會變。”
潮笙的胸口微熱,“你也說那隻是也許,也許是以後我們不會再碰麵。”她避過他,朝著悅來客棧的方向大步走去。
雖然沒有回頭,但她知道他在她身後不疾不徐地走著。她有些懊惱,有些煩躁。這麽多年來,她很少哭,縱然在福臨山實在是覺得太累太苦了,也是在被窩裏偷偷流眼淚。在司辰身邊七年,他也沒有見她哭過。
可今晚,在這個人麵前她哭得那麽失態。不習慣在別人麵前示弱,也不喜歡別人看到她的弱點。她在一個被抄家的將軍府裏哭得那麽傷心,他隻要稍加聯想就可以猜出很多事情。他會拿這個來要挾她麽?
如果齊國當朝知道她是寧威的女兒,是當年滿門抄斬的漏網之魚,應該會下追殺令吧?
赫連勳會去告密?
這個疑問很快她給了自己答案。他不會。對他哪來的信心她不知道,她直覺他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拐進另一條巷子,不希望赫連勳一直走在他身後,那灼燙的視線令她非常不自在。黑幽幽的巷子裏驀然竄出個衣衫濫縷,披頭散發的男人,他喝得醉醺醺的,抬頭見到潮笙,怔了怔,立刻眼放金光。“咦,姑娘,哈哈,天上掉下來的姑娘。來,陪大爺我玩玩。”
他還未靠近潮笙,就猛然一聲慘叫。
潮笙看向他,他正捂著腦袋,一絲鮮血從指縫流下來。她迅速回頭望了望,赫連勳四處張望,好像方才出手的不是他一樣。她不領情,把堵路哀號的流浪漢丟在一旁,自己往路的盡頭走去。
“縱然身手高強,你是個姑娘,到底該想想自己的安危。”有人在身後絮絮叨叨地說,“難道你不知道夜路走多了,總有中招的時候?”
她置若惘聞。
“好端端的大路不走……”
她驀然回頭,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關你——屁事!”
他被她噎到了,隨即眼裏綻出笑意,望著她更加迅速地往前走,急於甩掉他的樣子,他的笑意更加濃烈。
也許她沒有發現,和他相處的時候她麵無表情的臉常常會出現龜裂,常常一副被他氣到要暴走的樣子,那樣的情緒起伏,看在他眼裏是絕美的一副畫卷。
當個有情緒的姑娘比當個冰山美人可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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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笙以為自己會睡不著覺,卻不曾想,一沾枕頭便睡到了天亮。神清氣爽地起來,昨晚陰霾的心情也稍稍晴霽了。
之前原是想在臨旬多留兩天,但是她想,多留恐怕多生枝節。還是走吧。
她早早地就駕馬出了城門,一路順暢,往梁國的人似乎不多,放眼官道,幾十裏都找不到一絲人煙。縱然路上沒什麽可看,太陽也烤得厲害,潮笙的心情卻比昨天愉悅地多。
哭過累過,總要回到現實中來。複仇的事曾經在她心中萌芽,但很快那種子就被她掐滅了。縱然殺了齊國皇帝,人死了能複生嗎?更何況,她現在的身份不容許她行差踏錯。如果有一朝她離開司辰,又難以釋懷齊帝對她的傷害,屆時再入宮,一劍刺死他了事。
現在,她唯有把那些事看淡才能好好過下去。
父親眼中蒙著淚握住她細瘦的小手叮嚀她不管怎麽樣都要活下去的話言猶在耳。不管離開家後有多波折有多苦,她都不曾放棄過活下去的希望。因為她答應過父親的。
從前她總是不聽話,她想聽他的話一回,長長久久地聽他一回,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熱辣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炙烤著,潮笙裹得嚴實,戴著紗帽,仍然覺得太陽曬得冒煙,才知道此前司辰選馬車出行是多麽明智。
太陽實在太曬,隻好在官道附近找個林子坐下來休息,喝點水。
一進入樹蔭底下,清涼感迎麵撲來。潮笙解了紗帽扔到馬背上,額頭一層汗珠,她隨手抹了抹,又將衣領鬆了鬆,才感覺那熱得快死掉的感覺稍稍緩解了。
要是現在有一方涼水可以讓她浸一浸該多好。
可惜的是,附近沒有瀑布也沒有湖,有個林子緩解炎熱已經算很好的了。她打算就在此處休息休息,等到太陽不猛烈了再上路。
將身邊的草拔了一束在手中把玩,潮笙理了理思路。她此去梁國,是為了查赫連勳。其實若與他結伴更容易查到他是否是將軍這件事,但是,與他同路會惹出許多麻煩。
他既然說喜歡她,在一起行走就難免有不便,若是他不但不被她的冷漠打擊到,反而迎難而上可怎麽辦。想到他說喜歡她這件事,她怔怔地想,她分不清他說得究竟是真是假。明明他們也沒什麽交集,他怎麽可能會喜歡她?這世間哪有毫無道理的喜歡呢?
正如她,她喜歡司辰是因為司辰救過她,在她孤獨無助的時候給過她許多關懷關愛。她想,如果那個關懷關愛她的人換成孟華,她也有可能愛上孟華。
瞧,她是因為這些喜歡著司辰,那赫連勳呢?總不會因為她救過他一次,他就以心相許了吧。所以,也許他多半是說著玩兒的。
忽然,一聲細微的腳步聲竄入耳中。
潮笙豎起耳朵,聽著聲音來的方向,樹枝折斷的聲音,經過幹草葉子發出的撲朔聲。似乎是從林子裏麵傳出來的。
盛夏是蛇蟲最愛出沒的季節,她對蛇又有恐懼,故而格外關注,死死地盯著綠意森森的密林深處。
不期然地,一個毛絨絨的小東西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它一直摔倒,又堅持著要爬起來,可惜的是收效盛微。
潮笙止不住向它走去。那是一隻雪豹,通體白色,身上有淺淺的斑紋。看它的身形,隻有她半截手臂長,瘦小可憐,大約出生沒多久。
她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幼豹在此處,多半母豹也離得不遠。
她張望著,沒有看到母豹的身影,那隻幼豹仍然在掙紮著,一直爬起,一直摔倒,嘴裏發出嗚嗚的鳴叫。
潮笙警覺地朝它靠近幾步,地上滴滴答答的血跡蔓延了一路,小豹子的右後腿一片血肉模糊!怪不得!原來是受傷了!潮笙怕母豹在附近,也沒打算救它,誰料那小豹子竟然發現了她,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豎起身子,用一隻前足揮舞著,望著她的眼裏,竟然濕漉漉的,像是眼淚。
那麽黑幽幽的一雙眼睛,幼童的眼睛似的蓄滿了淚,瞬間就擊軟了潮笙的心坎。
她走過去,俯身將它抱起。
好小的一隻豹子。恐怕出生才沒多久,這時的小幼豹應該是被母豹好好地守護著,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還把一條腿弄傷成這樣?
潮笙也來不及細想,把它抱到遠離樹林的地方替它查看傷勢。右後腿一道極重的傷,像是被捕獸夾所傷。它怎麽從捕獸夾逃出來的,倒是個懸案。細細檢查一番,發現骨頭斷了,怪不得它烏幽幽的眼裏都是淚,那該多痛呢!
潮笙把它的傷口洗幹淨,接骨,上藥,在樹上砍了幾個樹枝做夾板,將它的右後腿捆得嚴實。
那幼豹倒也爭氣,縱然疼得滿地打轉,也沒有啃咬潮笙,而是用它溫軟的小舌頭不斷地舔著潮笙的手。它的舌頭帶著細微的刺,刮在手心麻麻癢癢的。
“好了。”她收回手,摸摸它的小腦袋,“我隻能幫你到這兒,你走吧。”
它根本聽不懂,隻是用頭拱著她的手以示親昵。
潮笙把它的兩隻前足拎起來,像拎小貓一樣,與它對視半晌,它忽然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鼻子。
她嫌惡地擦了擦,“別再舔了,惡心!我走了。你自己回家吧。”
她不是心慈善良的人,救它純粹看它可憐,不可能再帶著它離開。明明知道縱然替它接了骨,這麽弱小的它如果沒有母豹守護大約很快就會變成別的動物的腹中餐,但她沒有辦法帶它走。更何況,或許母豹就在附近,它正等著幼豹回去呢?
潮笙把豹子帶回撿到它的樹林,它也不往森林裏去,起勁扒拉著潮笙的鞋子,抱住她的腿,一副討抱的姿勢。
看它用後腿支撐,剛剛接好的骨恐怕會歪斜,隻好把它抱了起來。它甘願了,倚在潮笙懷裏,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她哭笑不得。難不成它把她當成母豹了啊。
見它睡得香甜,潮笙想了想,決定把它送回巢穴。雖然有點兒冒險,也未必能找得到它的巢穴,但她仍然打算一試。
潮笙翻身上馬,策著馬到林子裏轉了一圈,並沒有發現豹子的巢穴。想來也是,這麽淺顯的林子,怎麽會有豹子安身為家,那麽,它是從森林深處來的了?可它還那麽小,是怎麽長途跋涉過來的?
忽然間,一陣馬蹄聲響,伴隨著女子被捂住口鼻的嗚咽聲響從林子另一頭傳來。潮笙下意識地往那邊望去,隻見一個男子騎著匹黑馬,扛著個狀似女子的東西,一溜煙就消失在了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