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中,潮笙坐在孟華的馬車裏緩緩地入了宮門。
她以為出了宮就不會再進宮,沒想到人生的變數,永遠是猜測不到的。
正是茉莉飄香的季節,東宮裏滿園都是茉莉好聞的香氣。微風輕送,風氣淡淡的,卻又如影隨行。
孟華勒了馬,和她說:“到了。”
潮笙利落地跳下馬車,孟華望著她,眼裏是滿滿的情意。那是欣慰重逢的目光。潮笙和他相視一笑,他帶著她走進東宮寢殿。他是太子身邊的貼身侍衛,也沒有人攔他,迎麵遇見梔子,她見到潮笙,很明顯愣了愣。
潮笙和她道:“好久不見。”
梔子呆呆地回禮,看著潮笙與她擦肩而過。潮笙和孟華說過,她隻想遠遠地看一看司辰。但司辰的床在寢殿深處,她要去,隻能偷偷地進去,悄聲無息,不驚動他。
潮笙靈敏地進入寢殿,不發出任何聲響,微風吹來,吹動雪白的床幔。潮笙想,縱然喜歡素淨,可殿中用著白色的床幔太忌諱了,簡直像……
隱隱約約地,可以感覺到他的床上沒有人。她大著膽子往前走近一些,果然沒有人,不是說病到起不了床麽,他又是去了哪兒?
她走出寢殿,孟華在外麵等著。“他不在。”
孟華微訝,“不在?怎麽會。”
“確實不在。”潮笙看著他的眼睛,“司辰果然病到起不了床那麽重的地步?”
孟華的眼神有幾許閃爍,“確實是。偶爾才會起床走走。也許是覺得今天太悶熱,去花園散步了。”
潮笙點點頭,“既然他沒什麽大礙,我們走吧。”
“你還是看看他吧,遠遠地看一眼也好。難道你不想看看他?”
她想,隻有親眼看看他好不好,她才能安心!這次她若離開金都,也許三年五載都不會回來。她確實不能不看他一眼就走。
孟華帶著她去司辰常去的花園,隔著一些距離,看到花園的亭子裏有兩個人影。
亭子裏點著燈籠,四處都照得很亮。司辰確實比她離開時瘦得多了,但精神還不錯,他身邊站著個穿淺藍廣袖衫的美人兒,眉眼間全是嬌羞嫵媚,一張玉容在燭火的映照下更顯得美豔。
美人兒正執著毛筆寫著什麽,司辰在旁邊時不時點評兩句。
男才女貌,天照地設,畫麵如此美麗。縱然他此時病弱些,願意讓美人相陪著,相信也能很快就恢複康健的。
那美人兒忽然放下筆,大膽地湊過去吻了吻他,司辰並未拒絕,她便摟住他,細細地吻著他的嘴唇。
潮笙的心微酸,到此時她方才真正覺得,她與司辰已經永遠永遠地回不去從前了。在她離開皇宮前已然看清楚他不再愛她,所以將她置於一個生了灰塵的角落不理不看不問。而如今,他有了可以陪伴她的,身份相登對的人。
她看了看身邊的孟華,他神色複雜,似乎欲言又止。她小聲地說:“我們走吧。”
“潮笙,其實……”
她回頭看他:“走吧,好不好?”
孟華深深地看了看她,沒再說什麽,歎了口氣,帶著她出宮。一路上,他們都格外沉默。
“今晚住我那兒可好,雪秀很期待你能去我們家小住數日。”
“我在的話,雪秀太操勞了,總想著做些好吃的給我,她還要帶孩子,勞累了她可如何是好。”潮笙說,“我去傅大哥那兒就好,不打擾他,也不打擾你們。”
“潮笙,主子他……”
“別說,孟華。”她打斷他,“就當我不曾回來過。他如今有可以陪著他的人,等他的身體好起來,等他的又是大好江山明媚的風景。就當是我辜負他六年的培養。”
“不是那樣,你和他之間,難道隻是簡單的主仆關係?潮笙,你何曾看不出來,他是真的喜歡你。”
“曾經喜歡過。後來不知怎麽著就淡了。”想到這些事,原來她還是會難過。
“他若是對你真的淡了,怎麽會聽說你逃出宮了,想盡辦法要把你堵回金都!聽說你死訊就一病不起?潮笙,他其實也很可憐,他喜歡你,不敢把你明正言順地困在身邊,隻能眼睜睜看你越走越遠。”
孟華的一番話,讓潮笙的心揪疼了起來。
“潮笙,你真的不能留在他身邊嗎?你在他身邊的那一整年,我看他才是真正有情緒,有笑容。你一走,他又變成了個不苟言笑的人,對什麽都淡淡的,好像什麽都與他毫不相關。”
潮笙沉默下來。孟華說:“我知道我是有點兒自私,我跟著他十幾年了,我也想他真正快樂。潮笙,我不知道你在躲什麽呢?在他身邊陪伴他,真的就那麽艱難嗎?”
是的,很艱難。她麵對司辰的時候總是太卑微,那是因為他們之間從來不能站在平衡的兩端,他總是比她更重要,她在他麵前,永遠是處於渺小的塵埃裏。她早就看到了他們的結果,所以一直以來,縱然是愛,她也愛得小心翼翼不敢大膽地付出。而赫連勳,是她衝動的冒險,她唯一任性的賭注。
孟華歎了口氣,也不再說話了。馬車停在回春醫館旁邊的小巷子,潮笙下了車,和孟華招招手,獨自走進傅明琛的小院子。
聽到響動,他開了門,潮笙訝異道:“傅大哥,你還在?不是說先回府了嗎?”
“我等你回來再走。”他看著她的眼睛,“見到人了?”
潮笙點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他沒見到我。”
他沉默了會兒,“沒見到也好。奔波了一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他帶她進屋,是他常住的那間主屋。“被褥都新換過了。”
“打擾你了。”潮笙有些不好意思。
“一點小事,何談打擾?”他說,“你每回回金都先來找的我。能讓你將我當成親人對待,我也很開心。”
“傅大哥,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快回去吧,別讓嫂子遲等。”
傅明琛點點頭離去,潮笙也確然困了,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這一晚,她夢見很多關於司辰的舊時回憶。她存著遠他的心,卻被他強硬地拉到他的身邊,和他親親熱熱地走了一段路。
那段路有甜美回憶,也有尖刀和棘刺。她心裏是還有司辰,還是忘不掉他。可是,他們已經回不去了!回去從前又有什麽意義呢,她要的他無法給,他要的,她也做不到。
醒來的時候,眼角有一滴淚,胸口壓抑而痛楚。她想,既然已經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那就消失得更徹底些吧。不要再害怕虧欠他,就偶爾地欠一回吧,人生之中不是什麽事都能算得清清楚楚的。
既然他病得不是那麽嚴重,她也可以安心地放心地走了。
反而是蘇洛那邊……她需要花一點時間。
次日醒來已是太陽高照,她最近睡得很好,比從前都更能睡。睡覺起來神清氣爽,她疊好被褥,聞到一陣米香。
走出房間,米香更明顯了。廚房裏傳來聲響,她走過去,傅明琛在裏麵。明明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偏偏在廚房裏。他縱使在廚房裏也顯得十分優雅。
似乎是感覺到動靜,他抬頭看到她,微微一笑:“醒啦?”
“傅大哥,你來得好早。”
“怕你餓了。”
“你不要這樣費心,累著了怎麽辦?”
“給你做一頓早餐,能有多累?”他笑了笑。
吃早餐的時候,潮笙連連咳嗽,傅明琛看著她:“你不舒服?”
“這感冒好些天了,一直不見好。”
“我幫你把把脈。”
傅明琛四指搭在她纖細的手腕上,仔細地診脈。兩手輪流診過了,他才道:“有些肺熱,遲些我煮些湯水給你喝,潤潤就好了。”
潮笙和他說:“不用太費勁的。既然司辰身體沒有大礙,我打算一兩天就走了,待得久了,我怕節外生枝。”
“可有個人,在梁國等著你?”
潮笙想了想,點頭:“有一個我願意相信的人在等我。”
他目光深遂如海,“是嗎,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介武夫。”她笑了笑。若是赫連勳知道她這樣說他,不知道會不會抗議?
“待你很好?”
“很好。”
“那,那我就放心了。”傅明琛垂下眼眸,看著她送的那個平安扣。
用過早餐,潮笙堅持由她來善後,讓他去醫館。潮笙把廚房整理一番,打算稍後去一趟質子府。有些事如果不弄清楚,是一輩子的懸念。她不能讓這些懸念留在金都。
她關好房門,去回春醫館,雖然一大早,傅明琛已經開始忙了。排隊找他看病的人排了好長的一條長龍。她把家中的鑰匙給曾蘇,不驚動傅明琛,離開了醫館。
迎麵走來個長相溫婉的少婦,穿得很貴氣,插金戴銀。身量挺高的,潮笙與她隻是擦肩而過,她卻叫住她道:“等等。你是寧姑娘嗎?”
潮笙轉過身好奇地打量她。少婦二十出頭年紀,長相清秀,臉上笑意淡淡。潮笙記性素來不錯,但她不記得見過眼前的人。“你是……?”
曾蘇蹭蹭蹭跑過來:“師母,你怎麽來了?”
她是傅明琛的夫人。潮笙還是第一次見她。她微笑朝曾蘇點點頭:“你師傅一早就來醫館了,我命下人做了些點心送過來給他。你也嚐嚐。”
“太好了,有口福啦。”曾蘇笑眯眯地說。
她看向潮笙,“你是寧姑娘吧?”
“嫂子叫我潮笙吧。”
“我聽阿琛提起過你。你原來在金都,我還以為……”
“我昨日才回的金都,不過很快就要離開了。”潮笙說道,“我一定找個時日好好到府上拜訪。我現在還有點事,就先走一步。”
“你去忙吧。”
潮笙離開的時候心想,傅大哥的夫人挺好的,長相溫婉令人舒服,這樣的女子傅大哥依然不喜歡麽?他提起妻子的時候總是很淡,像提到陌生人,不像孟華提到雪秀時,連眼角眉梢都是笑的。這是夫妻之間有愛無愛的區別啊。
她來到質子府,如今她也沒有名貼,無法拜貼進入,隻能翻牆了。
來過幾次質子府,她已經輕車熟路了,穩穩妥妥地落在蘇洛的寢殿外頭。依然無人看守,侍衛可真夠失職的。
她推開寢殿的門,門倒是鎖著的。她敲了敲門,半晌,從裏麵出來個衣裳不整的俏麗丫鬟。
“蘇洛呢?”王爺同貼身的丫鬟做出風流事來倒也尋常,潮笙見怪不怪。
“王爺?他在睡。你是何人,怎敢闖他寢殿?”
“叫他出來。”她把手一抱,就杵在門口了。
那丫鬟看了她半晌,轉身進去,順手關上門。再一次開門,是一刻鍾之後了。她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蘇洛出來,他穿著白衣,英俊的麵容少見地精神。
“你怎麽來了?”他問。
“來得太早,打擾你了?”
“那倒也不曾。”他道,“反正你已經來了。”
“不介意進你的書房談些事情吧?”
他點點頭,“你推著我,就在右邊。”
潮笙從未推過木輪椅,對這個東西也不會感到新鮮,隻是在推動輪子的時候,心情有點複雜。倘若蘇洛真的是她的哥哥,她好端端的哥哥如今卻是要坐一輩子的輪椅……
隻要想想便覺得心酸!
蘇洛的書房藏書很多,收拾得整整齊齊,擦拭得一塵不染。潮笙開門見山:“把衣服脫了吧。”
蘇洛震憾,“什麽?”
“脫衣服。”她一字一字地說。“你不是懷疑自己不是蘇洛麽?脫衣服就能證明。”
他一臉迷茫,“脫衣服為何就能證明?”
“我的哥哥身上有胎痣。”
他遲疑了會兒,開始脫衣裳。潮笙在旁邊幽幽地問:“若你不是寧致遠,那你又是誰?”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像把利刃,果決地刺進蘇洛的心。他的動作頓了頓,唇邊一抹笑:“是啊。我會是誰呢?或許我就是蘇洛,又或者我誰都不是。沒有記憶的人,是誰其實都無所謂。”
“你的腿是受傷時弄跛的麽?”
“不知道,有記憶以來已經是這樣。”他顯然是在意的,連神情都淡了。他脫掉衣衫,裏麵還穿著薄薄的中衣。潮笙看他一點點脫掉,露出白皙的軀體。他比較瘦,但年青男子的身體依然是富含力量的。
“可有?”他問。
潮笙將他往前推了推,他的腰上赫然一個姆指大小的像茄子的胎記。潮笙不可置信,伸手在那胎記上摸了摸。他的身體一僵。“如何?”
連胎記的位置都一樣……隻是……
“有。也許你真的是我哥。”
他回頭看我一眼,水墨畫的黑白分明,一雙好看的眼睛裏氤氳著水氣。潮笙伸手幫他穿衣,一件件穿好,係上腰帶。
他望著我,眼神飽含柔情。“你說的可是真的?”
“身上的胎記總騙不了人吧。”
“可你一點兒也不欣喜。如我一般,你也不相信吧?”
潮笙點了點頭,“我不敢相信。若你真是我的哥哥,為何會在皇宮之中長大?若你真是哥哥,以後我們要怎麽辦……”
蘇洛說:“如果我是寧致遠,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他的眸光一冷,“我不會讓那些廢了我,把我鎖在宮牆裏的人逍遙法外!更不會讓我家破人亡,流離一生的人善終!我會報仇!”
他的語氣很淡,很漠然,但每句話都很有力量。蘇洛回頭來望著她:“那你呢?”
潮笙別過頭:“我沒有失憶,沒有忘記家破人亡,我苟且偷生地活下來,連複仇的念頭都不敢動。我鬥不過他們!齊氏的天下,我鬥得過嗎?而你,就算你是哥哥,又如何鬥得過?!”
他冷笑:“聽說你一度是江湖上頂尖的劍客,原來連這點信心也沒有麽?”
“一個劍客,拿什麽和齊皇宮內的如雲侍衛比較?拿什麽和他們的千軍萬馬比拚?”
“潮笙,你終究是個女子,果然想得太片麵了,”他像個長輩似的感慨,“一人之力當然不行,但你忘了你背後有個可以好好利用的人麽?”
潮笙眼眸一涼。好了,總算要說到主題上了,是麽?
蘇洛道:“你身為司辰的劍客,他信賴你,他手中握有大權。難道你就不會用他的手去打齊國的臉麽?”
潮笙想問他:為什麽她要用司辰的手去打齊國?她沒有胸懷大誌,她確實如他所說就是個目光短淺的姑娘家。天下太平了十年,她去引一場血雨腥風,讓百姓因為戰爭流離失所,讓那些士兵在戰爭中死去?
不,她不會當那個誘餌。父母親的死,她的家破人亡,很難說是對還是錯,在政治立場上,永遠沒有對和錯!縱然那些恨意曾經讓她起過複仇的念頭,但她終究不敢,她也看得清楚,就算她用自己的命殺了齊國皇帝,那又怎麽樣?
人死不能複生,他們將軍府的名譽也不能恢複,無非是這世間又少了一個刺客和一個被刺客刺死的皇帝罷了!其它的,什麽也改不了!
“潮笙,”蘇洛望著她的眼睛,“要擅用你手中的資源。誰害我們家破人亡,我們就讓他們國破家滅!”
她的心微一顫抖。“蘇洛,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根本也不是寧致遠。”
“那也沒有關係,”他唇角微勾,“不管我是誰,隻要我不是蘇洛,我就有了恨齊皇氏的理由!潮笙,我不信你心中沒有恨。”
哦?原來蘇洛和蘇晟竟然不是一夥的麽?原來各藏心思?皇宮裏的兄弟們,真是個個心思狡黠啊。
“想一想父母親是如何慘死!想一想好端端的我,是如何被他們弄失了記憶,弄殘了雙腿!”
“你想怎麽做?”潮笙順勢推舟。
“攻打齊國!”
潮笙笑了,“我沒那麽大的能耐。”
“你有,隻是心中的仇恨還沒有被喚醒。潮笙,我不是蘇洛,這就是給狠狠鞭打齊國的很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