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笙第一次踏入煙花之地,覺得有一絲古怪。她在二樓找了個正對大門口的地方:“就這兒吧。”
“姑娘你要喝什麽酒?我們這兒有最好的人參酒,鹿茸酒,虎鞭酒……”
潮笙瞥了一眼龜公,“我不用喝那些,來一壺竹葉青。牽素小菜各兩樣,你自己看著點吧。”
那龜公“是是是”地退下去了,臨走還不忘回頭多看她兩眼。
潮笙坐在這個位置,有誰進來都能一眼看到。有人停在她身邊,笑著問:“咦,祟花樓新來的?”
旁邊的龜公連忙說:“石公子,她是來喝酒的,您快隨我來。天意姑娘已經在等你了。”
“姑娘來這裏喝酒?”那個叫石公子的很感興趣,偏不走,想在潮笙旁邊的位子坐下。在他快要落坐時,潮笙的劍猛然放到那張椅子上,“旁邊的空位多的是,公子請另尋地方。”
石公子愣了愣,“還是個會功夫的美人兒呢。”
潮笙麵無表情。石公子說:“相逢即是有緣,既然你是一個獨自喝悶酒,有人陪伴解解悶不是很好?”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喝悶酒?”
“一個姑娘家來煙花地喝酒,難道不是來找男人的?”
“與你有關係嗎?”潮笙冷冰冰地說,“公子自重,否則我的刀劍可不怎麽長眼。”
石公子摸了摸鼻子,無趣地走開了。她感覺身邊還站著人,眼角一斜:“還沒走?”
“怎麽,沒誠意,又何必叫我來?”
熟悉的低啞的聲音,潮笙回頭望了一眼,果然是赫連勳。他穿一身黑衣,身材魁梧勁瘦,黑發用黑色絲帶束著,露出整張臉的輪廓。他比從前也清減一些,輪廓更分明,一雙眼睛仍然銳利有神。
“你來得很早。”她一時不知道要如何說。
“沒你來得早。”
她點點頭,“我也才來。要喝酒麽?”
赫連勳緊繃了下鄂,“不必!你找我來有什麽事?”
他不關心她的腿傷恢複得怎麽樣,不問她這兩年去了何處,而是問找他來有什麽事。潮笙望著他,發現他隻盯著桌麵,是因為不想再見到她了嗎?曾經六十年看不厭的諾言,他已經忘記了吧。心裏酸楚苦澀。“也沒什麽事,很久不見了,赫連勳。”
“沒事你叫我來?”赫連勳眸色一涼。“你是耍著我玩?”
她吸了口氣,直視他,“我沒有耍過你。兩年前我沒有如期而歸,是因為……”
“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打斷她,“如果你是要說這些,就不必多費唇舌。”
潮笙心中一窒。他已經不需要她的解釋了,是不是……因為他對她已經沒有當初的那分感情了。她點點頭,“嗯……那我就不說了。”她說,“這兩年可還好?”
“如你所見。”他的目光似不經意掠過她的臉。“如果你沒別的事,我走了。”
以前少在一起片刻也覺得煎熬,如今多待片刻已覺得難堪。往事已成往事,他們連敘舊也不必有了。是他不聽她的解釋,不是她不解釋。她的話哽在喉頭,那麽多委屈與難過,此時麵對他冷漠的表情,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那麽,那麽就算了吧。可她的心裏為何這般難受。
她點了點頭,壓抑住那抹苦楚。“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何與陳國一起聯手打宋?”
他目光鋒利:“是宋國違反四國約定在先。”
“不是因為……私人原因?”不是因為她而打宋?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諷,“哦,你以為我是為你而打宋?何土生,你沒有那麽重要。”
原來是自作多情,幸好是自作多情。可那句“你沒那麽重要”從他口中說出來,為什麽像利劍插進了她的心,讓她疼得如此厲害。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看起來平靜:“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先走了。再見。”
赫連勳望著桌麵,有一瞬間的遲疑。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為什麽去軍營?”
“找人。”
“那麽,找到了?”
“找不找得到已經無所謂了。”潮笙也望著桌麵半晌,兩個人都不說話。好一會兒,她站起身直視赫連勳,“我走了。”她不想說再見,因為他們真的不會再見,已經沒有再見麵的理由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受傷的那條腿上。她穿著淺綠色曲裾,底下是白色百褶裙。這麽打扮的她婀娜纖細,像個藏在深閨之中的大家閨秀。她把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離開,心裏悶悶的,有點痛,像每逢變天時她心口的舊傷就格外難受一樣。
她拿了一錠銀子交給旁邊的龜公,“結帳吧。”
赫連勳望著地麵,臉上神情平靜,心裏卻是波濤洶湧。不能追,別再傻。他告誡自己。有些事他不能一直這麽被動,寧潮笙若是對他有意,兩年前不會不歸,還該死地跑進了軍營裏!
她用行動告訴他她的決定,她留在了司辰那裏。他無法原諒她,再說,兒女情長不過是一時的迷失,他的生活中遠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對,他做的沒錯!
赫連勳站起來時,忽然感覺到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惡意目光。他的預感很準,幾乎在下一個瞬間,十幾名劍客同時朝他奔來,他聽到有人道:“哈哈!得來不費全功夫!”
“他果然來了!”
“要不是有線報,我們也不知道他會出現在這裏。”
赫連勳下意識地就想到潮笙!是她?!她約他來,是想圍剿他?!
好,寧潮笙,你真是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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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天很涼,涼得驚人。潮笙一向不怎麽怕冷的,今夜卻覺得寒意難擋,抱著自己的胳膊也還是覺得很冷。冷風灌入肌膚,直接沒入骨頭,涼意從四肢蔓延到心底。
腿也特別痛,她走得一癲一跛,覺得自己已經殘廢了,這條腿恐怕以後再也使不上力氣,會變成累贅。她心煩意亂,逐漸變得急躁,然後,她終於不再勉強自己走路。空蕩蕩的街上好像一個人也沒有,她半跪著,讓受傷的那條腿休息休息。
她進軍營是為了找赫連勳,而今見到了,她也沒有必要再在軍營裏待下去了。她此前總是覺得自己欠司辰的,所以她拿命去還;她欠了赫連勳的,她想償還的他已經不需要了;這樣甚好,她對誰都不虧不欠,她可以悠遊自在地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去了。
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痛快,為什麽?為什麽?
水滴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路,像下過一場小麵積的雨。她反手抹了抹濕濕的臉,重新打起精神往前走人。也許她就是個沒有福分的人吧,在她二十年的生命裏,除了最初的幾年是圓滿的,其餘的時間,她都在錯失、錯過,經曆一係列的折磨與苦難!但那不要緊,縱然如此,她也可以打起精神活下去。
她會活得好好的,她是堅強的人,在哪兒都可以活得下去。
她沒有立刻回軍營,此時夜深了,也不可能出得去城門,她在那間客棧裏休息,腿疼得厲害,她脫了裙子和褲子,望著傷口繃帶上透出來的點點紅色。她看了半晌,忽然眼裏湧進了一股熱流。原來她還是挺在意。赫連勳讓她生出希望,卻又讓她絕望。兩年前她回去救司辰是不是錯了?她是不是應該自私一點,什麽都不管不顧地回赫連勳身邊?
可是,可是,如果司辰真的遭刺身亡,她一輩子又豈能安心?時光若是能倒流,她會不會做同樣的抉擇?
她已經,不知道了。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她不知道赫連勳在祟花樓遭遇埋伏,也不知道他將這些仇恨都算到了她頭上。天剛剛亮,她就換了裝扮,策馬回軍營。
她回營之後就紮到帳蓬裏,什麽也不理不問,倒頭就睡。及至傍晚,阮少謙來看他,怪腔怪調地說:“聽說你去和相好約會了?怎麽沒有多待幾天?”
潮笙麵無表情,阮少謙忽然說:“你知道祟花樓嗎?”
她望向他,“知道。怎麽?”
“就是你出營的那天,赫連勳去了祟花樓,然後……”阮少謙做了個格殺的動作。
潮笙心猛得一跳,“然後怎麽了?”
“你覺得江湖上十幾個頂尖高手聯手對付赫連勳會怎麽樣?”
“他受傷了?”
阮少謙搖搖頭:“沒有,讓他逃了。所以,半夜他們突襲,把前線士兵打得慘敗,我們馬上就要拔營往回退了。”
聽到赫連勳毫發無損,還震怒地帶兵打仗,潮笙的心沒有鬆快,反而覺得更沉重了。
她跟著部隊拔營往回退,連著吃了幾場敗仗,方碩氣得眉毛打結,整夜整夜都不能睡。潮笙也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和他提要離開軍營。她的傷一直沒好,或者存著故意的心讓自己不那麽快好起來,這樣就不會被派到戰場上。她是迫於無奈進軍營找赫連勳,才會站在他的對立麵,而今,他們絕不能再在戰場上相見。
她不想這樣。縱然他對她沒有了那份情意,就連朋友也未必能當,但至少不會是當敵人。如果他們變成敵人的關係,她大約難以承受。
季廉來看她的時候,說:“土生,你的腿傷怎麽還不好?最近幾次打仗可都是遇見了你的宿敵的,你不上戰場豈不是太可惜?”
“無所謂了,反正我單挑打不過他。”潮笙看了看自己的腿,“再見麵,萬一腿直接被廢了如何是好?”
“你就不能長點誌氣?”
“除非我再去找蕭正學個三年五載的劍術,否則根本打不贏他。”
“你輸在個子矮,身子瘦,雖然劍術高超變幻多端,但力氣太小了。”季廉第一次見潮笙的時候就嫌她是三等殘廢的個子。她在女子中的個子算是高的了,和他們孔武有力的軍人當然沒法兒比。
“你個子高大,和他交手又如何?”潮笙幽幽地問。
季廉被嗆,咳了一聲:“你小子,少損我兩句會怎麽樣?”
“為什麽連敗了幾次?”她問他。
“赫連勳發怒了,帶了他的精銳部隊來,個個都是武藝高強,擅帶兵打仗的將士,我們的士兵疲憊了,勉強迎戰的結果就是輸。所以我們且戰且退,讓士兵們養好士氣再說。你啊,快點好起來吧,我們還等著你幫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