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望著她:“兩不相欠,之間就可以完全沒有關聯了?”
終於還是談到這個了。潮笙低垂著眉眼:“在我心中,你依舊是很重要的那個人。這兩年我沒有聯絡你沒有聯絡大家,是因為當時我都覺得自己死了,既然連墓碑都有,我又何必再去嚇你們呢?就讓你們覺得我已經去了,也沒什麽不好。”
“可你不知道,每個人都因為你的離去而消沉了很長時間。”
“人總是這樣的,會有比自己想象中更強大的修複能力。死去也許有遺憾,但其實更容易遺忘。”
司辰半晌才說:“也許,你說得對。”
“你怎麽都不吃呢?”潮笙轉移話題。她怕司辰會讓她回到他身邊去——她欠的那些,用那一劍來償還夠嗎?他若是覺得不夠,要她跟著他回去,她一定是不會跟著他走的,那麽兩個人要反目嗎?
“嗯,吃。”他說,“你多吃點。”
“我今天吃得很多了。”她放下筷子,“司辰,我聽說你現在很得皇上重用,那個你最想要的位子,得到它隻是時間問題而已,恭喜你總有一天會達成所願。”
“那句話,等我真的達願了再說不行嗎?”
“那時候?”她有一些茫然,“我不知道在哪兒呢?”
“不管在哪裏,寫信總是可以的吧?”
潮笙默默地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麽落寞,但他沒有提讓她跟著他回金都,跟在他身邊,不管是以哪種身份跟著他……他不提,她很感激。“我會。不過,我現在還沒有離開呢,為什麽說得我已經離開了,以後隻能靠書信聯絡了呢?”
他抬眼來對上她的視線。“你幾時離開軍營?”
“最近。我還沒有和方碩提。”
“你此前若是因為避忌我而不回金都,那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不是,不是因為你,”她說,“我有一些自己的事情所以不曾回金都。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會再去。”
“為何?你不是和雪秀情同姐妹,也把明琛視作親人嗎?”
“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司辰聞言怔了怔,此時的潮笙似乎是他完全不認識的她。她的“很重要”的事,與他無關。曾經他以為他很了解她,但是也許,他其實也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麽了解她。再加上這兩年的分別,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想來是越來越遠了。
用過晚餐,司辰道:“我們出去走走?”
“下雨啊。”
“你怕嗎?覺得冷?”
“不是。我都已經習慣了風裏來雨裏去。但你吹風不要緊嗎?”
“不要緊,屋子裏燒得熱反而覺得悶。不如去外麵透透氣。”
潮笙點點頭:“那就去校場走走吧。”
打了傘出門,冷風吹來,叫人打了個寒顫。孟華在外麵勸道:“有點兒冷,主子何必就在屋子裏?”
“沒關係,吃多了,該出來走走。”
依舊是司辰打傘,二人往校場的方向走去。夜裏軍營顯得格外寂靜,雖然幾步就有一崗,士兵隨處可見,可他們都安安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司辰不由地問:“在都是男人的地方,你如何過得慣?”
“反正也沒與他們有過多接觸。”
“他們……都沒有看出來?”
“沒有。我長得就像個男人吧。”
司辰聞言輕輕一笑,“你的神態舉止若若大方,像男兒一樣,可若論五官,隻要有心人多看看,便不難發現端倪。隻是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罷了,世間哪來的那麽多花木蘭?”
校場離得不遠,二人走走就到了,夜幕下細雨紛飛,空蕩蕩的校場也隻徒留有一些器具,一個人也沒有。潮笙的雙手負在身後,望著這片校場,心裏湧起幾分難言的情緒。雖然她在軍營的時間不多,但這個校場還是留下了很多回憶。
她一點都不後悔進軍營,至少她體驗了一回,也知道了戰爭有多殘酷。也隻有這樣,她才能更了解她的父親。也隻有這樣,她才能靠近赫連勳。至於別人能不能理解,她並不想去在意。
“方碩說你打仗打得很好,”司辰輕聲地說,“畢竟是名將之後,你的體內流著和他相同的血。”
潮笙抿了抿唇,他們之間極少極少提到過她的身世,他不提,她當然更不可能去提。“我的命運太錯綜複雜了。對麽?”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肯定會好起來。”她點著頭。
也許他心中還有些不舍,但他終究還是願意放手了。潮笙心中對他的感激多過於一切,不論他收留她的初衷是為什麽,不論她是不是他的一把劍,他為她做過的那些事是真的,他對她的感情也是真的。
“潮笙。”他喚著她的名字。
“嗯?”
“其實我會有點後悔。”
潮笙轉頭望向他,他卻看著校場的前方。“直到你在我懷裏失去生命痕跡,我才深切地感覺到我做錯了。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我當初不走這條路,現在一定過得很幸福。”
潮笙的心被深深地憾動了。他一直以來想要走的那個目標,竟然曾經被她動搖,她又何德何能?
“不該這樣的,司辰,你胸懷大誌,就按著自己人所設想的那條路走下去。縱然孤單些,但你身邊,總有些陪著你的人,隻是你有時選擇了不看,不接受。”
“你知道,那個可以陪伴的人一旦錯過了,便很難再遇到。”他依舊望著遠方,“所以,我不止一次地後悔過。”
現在說還有什麽用呢?若是那個時候他肯放低一點姿態,若是他能對她透露一分一毫他有過動搖的想法,她又何至於離開他呢?現在說那些都晚了,太遲了。
“潮笙,你一向比我勇敢。”
“不,我不勇敢。”如果她勇敢,她就不會愛他愛得有所保留,若不是他強求,她終其一生也不會把她的愛意對他訴說。她很明白他們之間的差距,看不到未來。所以盡管那時兩人親密時,她始終都有所保留。是她自私也好,怯弱也罷。這是她的本能選擇。
“其實,還是我太貪心了,想要那個位子,想要你,想要一切想要的東西,所以我終於失去了最富貴的那一個。”他歎了口氣。
話題不由得沉重,潮笙不知如何接話,卻聽見他說:“下次遇見那個可以陪伴你的人,不要錯過了。”
潮笙震愕地望向他,他的側顏隱沒在黑暗中,長長的睫微垂著。他能和她說出這樣一番話,她方才覺得,他們之間果然隻剩下了最初的情誼。
他們在校場待了大半個時辰,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這樣的機會以後恐怕很難再有,他們倆都知道。所以就算不說話,也不急於離開。一些細雨被吹落到他們身上,頭發上結了細細的雨珠,和摸一摸,濕漉漉的。
潮笙便和他道:“天氣雖然不像以前那麽冷了,但萬一著涼也夠受的。我們回去吧。”
“好。”司辰轉頭看了看她,眸色一片平靜,他靜靜地望著她半晌。潮笙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眼神清澈,眼珠漆黑,這樣一張臉,縱然是做了男裝打扮,也仍然英氣勃發。這雙眼睛,曾經是他的至愛,如今多看幾眼都覺得奢侈。
“潮笙。”
“嗯?”
“你二十歲了。”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溫溫的東西放入她的掌心。“其實前幾年我就準備好等你二十歲的時候就給你的,可沒想到兩年前出了那麽大的事。現在相遇了,就給你吧。可惜的是已經過了你的生辰了。”
潮笙低頭看了一眼,司辰合住她的手:“回房再看。”
她抬頭觸上他的視線,他別開目光,“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我們走吧。”
司辰執意送她到房門,反正孟華他們都遠遠跟著,潮笙也就不再堅持要送他回去。
孟華和力生把司辰送回房中之後,力生長長地歎了口氣:“潮笙真的不會跟我們回去嗎?”
“你看他們的樣子也知道她不會和我們回去了。”孟華沉吟道,“既然潮笙不願意,他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何不就讓潮笙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可是以後就見不到潮笙了。”明明還未分別,還在軍營裏,力生卻已經感到分別的憂愁。
“這兩年沒有見她,不是也好好的?”
“可現在見到了啊。以前以為她死了就算了,縱然想念,那也隻能托個哀思。現在不一樣了。知道她活著,她在哪裏,我……我就有了牽掛。”
孟華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你別發傻了,何必呢?”
力生失魂落魄地說:“若是知道不可為而不為,那就不是感情了。遇到感情這種事,是誰都會身不由己吧。”
孟華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也沒有說,大步走了,隻剩力生一個在原地怔愣地出神。
潮笙在帳中小坐片刻,決定去找方碩談離開的事。白天方碩事多,晚上到這個時間應該能騰出時間來與她說話。
她對於方碩抱有幾分愧疚。方碩一心想要她留在軍營為國報效,甚至不惜欺瞞犯上幫她保住她阮少謙。可是後來的事態發展超出了她能掌握的範圍。
既然諸葛暉和他們都說了阮少謙的死訊,方碩也不會因此怪罪她,但會不會肯讓她離開軍營,她真的有些感到沒譜,甚至連開口說離開都感覺到不好意思。雖然入軍營之初是她救了重傷的方碩,但之後方碩待她比任何上級待下屬都要好。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拂了他的好意,她也不是那麽不識好歹的心,所以內心格外掙紮。
深呼吸了幾次,潮笙大步朝外走去,向著方碩的房中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