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仙華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

待眾人都走以後,魔殿在瞬間變得格外清靜。有人進來收拾殘局,也有人進來準備扶千夜二人回無琊,可醉的迷迷糊糊的千夜卻忽然睜開眼揮手讓那些人都下去了。醉眼朦朧的四下環顧一遍,又撐著扶手緩緩起身,還沒站穩人就往台階下麵倒去。侍者大驚,正欲湧上去扶千夜,但畢竟距離還是稍遠了些也沒來得及,幸好一直靜默的滄嵐上前將他扶住。

千夜此刻幾乎沒什麽意識,全身的重力都壓在滄嵐身上,滄嵐讓自己站直盡量不讓他摔下去。可千夜一隻腳正踏在她的嫁衣上,滄嵐想換一個動作也換不得,隻能努力保持著僵硬的姿勢扶著千夜。

千夜努力睜眼想要看清身邊的人,目光偏偏無法集中。那模糊的容顏,好似熟悉,卻似乎又很陌生。皺了皺眉,他低頭往下看去,隱約間能看到那是一抹鮮豔的紅。

不知為何,他忽然淺淺的笑了笑。

“扶我去外麵坐坐。”千夜半眯著眼盯著滄嵐,話有些含糊不清。自顧的說完就往外麵走,滄嵐無奈,看了台下其中一人一眼,那人便自覺的上前來扶千夜。

滄嵐知道千夜沾酒,也知他酒量不錯。記憶裏的千夜是從未喝醉過的,“和星昴拚酒量?那可得做好被抬回去的準備。”這是雲邪對星昴的評價,在離恨天星昴不輕易沾酒,但酒量卻無人敢質疑。

可今日看他醉的這般意識不清,心裏倒是想著離恨天的酒是否太過清淡了?

或者說,是魔界的酒太烈?不然不會隻喝了一杯自己也有些迷糊。

兩個人扶著千夜邁出魔殿,本來是打算送千夜回無琊的。千夜卻執意要往魔殿前的平台邊緣去,並且找了個地方自己坐下。滄嵐依舊隨了他,吩咐那侍者下去之後,自己也坐在了他的身旁。大紅嫁衣鋪在地上,如那曼珠沙華一般妖豔鮮紅。

這個位置,正是當年千夜在這裏等魔姬回來的那個位置。那時候千夜還是一個孩子,充滿期盼和純真的一個孩子,他坐在家門口等著母親和父親歸來,想讓父母雙親能好好的在一起,想讓那個家完整。

可是後來,家,變得支離破碎。人,變得不共戴天。親情,血脈,在那些仇恨麵前早已變得如此不堪。

千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仰望著天際,俊眉微斂,神情平靜。也許是雲層的暈染,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泛紅。滄嵐順著千夜的目光望去,那裏隻是一片虛空,再側麵凝望著那個看天空的人,卻在下一刻,從他的眼角看見晶瑩的液體滑落,沒入發中。

心放佛被什麽重擊一般格外的難受,記憶裏這個人似乎從來都是孤傲冷清的,他連心痛也很少見,眼淚更是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東西。可方才那淚,真的不是錯覺。

“我上一次坐在這裏,是娘親去大阿山找父親的時候,那年我七歲,被公子從幻境之城救回來之後就一直呆在魔界。”似自言自語般的低聲輕喃,滄嵐卻聽得清晰,她靜靜的凝望著千夜的側臉,聽著他的講訴。

“娘親告訴我,父親隻是回大阿山處理點事情,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我就一直在這裏等,等了很多次……那時我還很期盼父親能回來,能和我們團聚。能讓娘親不再傷心。”一直仰著的容顏就這樣默默的看著那片天空,語氣低沉而沙啞,千夜仿若無人一般說著,“可是後來有一次,娘親說要去接父親回來,我很高興的以為終於能看見父親了,以為娘親終於能不再以淚洗麵傷心難過了。”

說到這裏,千夜忽的低聲笑了起來,笑的格外淒涼悲戚。“我以為……我以為……嗬嗬……我以為是這樣的,所以我在這裏等了兩天,可娘親一直都沒回來。最後我就去大阿山,我想去找娘親,我帶著滿心的期待去找我的父親和娘親,可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嗎?”

“星昴……不要說了。”滄嵐將千夜的手捧在手心,蹙眉看著那個明明很痛苦卻還在努力忍著的人,“星昴,我知道,也明白你的苦,可那些都過去了,不要再為難自己了好嗎?”

“為難?”千夜苦笑著回過頭看滄嵐,那雙眼,真的會流淚,真的會有悲痛和絕望。“若我不為難自己,我又能做什麽?若不為難自己,我又對得起誰?”

“星昴……”喚著這個熟悉的名字,不禁悲從中來。滄嵐她從未見過千夜這副模樣,更不願見他這樣,千夜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心底深處從不流露,使得他永遠也無法放開心扉。反而愈是因為這種壓抑,讓他活在過去無法自拔。

那些所謂的恨,隻不過是因為那親情曾經太過濃厚。背叛帶來的恨和痛,使得一切不複當初。後來的那些劫難和折磨卻再次將那痛苦升華,直到他絕望,直到他恨,到最後,他狠。

“星昴,我隻是希望你能從仇恨中解脫出來,我不願看你因仇恨而迷失自己。我不勸你放下,我隻願你能安好無恙,可是現在……現在的你……”

“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星昴了是嗎?”千夜譏誚的笑了笑,方才的悲痛似乎在眨眼間就已消失不見,醉酒的人總是如此喜怒無常。

滄嵐不答,看著千夜那抹笑意,她才想起此刻的千夜隻不過是醉酒而已,可方才千夜那痛苦的模樣卻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千夜一直盯著滄嵐看,隨後又低眉看了滄嵐那緊握著自己的手一眼,許是感覺到什麽,擰著眉頭又轉過身不再看她,“我又何嚐不希望自己是星昴,可是能嗎?到如今,天界,離恨天,他們都不能容我,而你……”千夜幽幽的回過頭,似傻笑的說道:“你更恨我不是嗎?”

滄嵐搖頭,想否認,千夜卻並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滄嵐,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娶你嗎?”

滄嵐怔愣,迎上千夜那迷離而略帶輕諷的眼神,卻側過身不想知道答案,“什麽原因重要嗎?沒有感情,知道原因又有什麽意義?”

千夜歪著頭愣了愣,沉默片刻之後又恍然的說道:“原來你知道……那你為什麽還要答應……真的隻是因為瀾歌要成婚了?”

即使醉成這副模樣,他依舊還在意著青染的那句話,滄嵐凝眸望著他,欲開口時千夜已經自顧的說了起來。傾訴的語氣帶了些嘲弄,“醒來之後,對你我真是恨極了,恨不得讓你也嚐試那種被人拋棄和背離的滋味,恨不得讓你親眼看見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天界和瀾歌。我把你關在萬丈牢,就是想讓你也嚐嚐當初我所承受的折磨,可是……當我看見你倒在血泊中的刹那,我發現自己竟然是那麽的不舍,那麽的心痛,看著昏睡不醒的你,我竟然害怕了起來,身為魔界少尊的我……竟然害怕了……”

低頭沉默了會兒,千夜忽得湊近了滄嵐,近的能感受到滄嵐的呼吸,他苦澀的笑了笑,繼續道:“可我為什麽害怕?我明明感受不到自己對你的愛,為什麽還是舍不得你離開?為什麽呢?究竟……為什麽呢?”

說到最後,千夜仿佛自己也困惑了,身子往後退了退,似乎想要距離滄嵐遠一點,他兀自問著自己:“滄嵐,我想娶你是想把你留下來,想你成為我的妻子,想你為我生兒育女,留在魔界你就不會死。可你呢……你為什麽要答應?為什麽要去玄月穀?為什麽……”

千夜話音落盡,滄嵐早已淚流滿麵,凝視著那個醉酒的人,那些話如刀刻一般銘入心頭。

噬情蠱的毒性還在他的體內,他本該絕情無愛,即便不是殘忍無情,至少也應該是萬丈牢那樣冷酷淡漠的。

但偏偏心裏還在意著,疑惑著,也在兀自糾纏著。或許很多時候千夜自己也在困惑,對滄嵐,究竟還愛不愛。若愛,為何尋不到愛的疼惜與在乎?若不愛,又為何會不舍和心痛?

他迷惘,所以隻能用九音來逼迫滄嵐嫁給他。這不僅僅是為了那所謂的變數,更是真心的想要把滄嵐留在身邊。即使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因為愛。

“你問我為什麽答應嫁給你,那是因為我放不下啊。”看著那刻意在保持距離的人,滄嵐低下眉頭,將緊握著千夜的手緩緩放開,轉而抱著自己的雙膝蜷縮起來,“放不下你一個人麵對那麽多苦難,放不下你一個人在仇恨的絕路中迷失自己,放不下你與天界為敵,放不下你和瀾歌非要你死我活,我放不下,什麽都放不下……”

回頭看千夜,才發現那個人已經撐著膝蓋睡了過去,那般安靜的模樣,全然沒了平日裏的冷傲漠然,但那緊蹙的眉頭卻依舊不見放鬆。

伸手,輕撫著他的眉頭,滄嵐喃喃自語的說道:“你以為我棄你而去,我以為你恨我入骨。星昴,如果那天在幻境之城我能留下來,即便是死我也毫無怨言,可你又是否知道,我不願你深陷仇恨之中。你又是否知道,瀾歌,他就是當年被打落懸崖的……千月?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害怕知道真相的你對天界會更恨,你明白嗎?”

千夜的眉心急速跳動了幾下,但並未有任何清醒的跡象。滄嵐苦笑著放下手,隻因那緊蹙的眉頭其實根本無法撫平。抬眼望著那一片天際,與天帝的賭注湧入腦海,玄月穀裏的記憶也隨之浮現而來。沉重而又悲慘的現實,早已無法更改他們的結局,兩個都是天界的罪人,誰也無法逃離天界的追殺。

滄嵐深深明白。

再看一眼那熟睡的人,忽得想起在幻境之城時千夜問過的那句話,如今想來,倒是真的走上了那一步。還有三天瀾歌就要成親了,依照千夜的個性,他不可能讓瀾歌順利的完成婚禮。

最後三天了麽?

若真是如此,是不是應該珍惜這僅餘的時間,至少不會留有遺憾。

滄嵐如此想著,靜靜凝望著那人熟睡的側臉,不覺間又陷入一片思緒。

烈焰紅空,熱風撲麵,兩個人,就這樣並肩坐在那裏,寧靜,美好。

巫女將藍魅扶回自己居處,為其整理之後才讓她安安穩穩的睡去,臨走之前又回頭看了那醉的不省人事的女子一眼,聽著她嘴裏不斷呢喃著少尊二字,心頭著實為藍魅而遺憾。

這麽多年來,藍魅一直都在等待著。等著千夜的複仇大業了結,等著千夜能看見自己。為了那一天,她基本已經算是將自己能付出的都付出了。

可結果又是怎樣的?千夜娶了別的女人,並且還是一個不該娶的女人。她的等待和付出都在方才魔殿那一幕變得毫無價值。千夜讓滄嵐喝了藍魅敬的那杯酒,其意思藍魅也明白,不就是讓她斷了念想麽?

可那一千多年的癡情守護,又怎是一杯酒就能了斷的?

望著那平日百般陰沉狠絕卻因為一個男人而如此頹廢的女子,巫女隻能搖頭輕聲歎息著。低了低頭,她又似想起了什麽。上前走到榻邊蹲下身平視著藍魅昏睡的容顏,低聲道:“藍護法,其實你又何必非要執著與少尊呢,你可知在你隻看見自己所愛之人的時候,也有人在看著你?當日那個人走的時候,你可知他的落寞?”

停了片刻,巫女輕聲歎了口氣,又抬手替藍魅捂了捂被子,隨即轉身離去。

次日

“砰……”

安靜的無琊被這一道響亮的聲音打破,外麵的侍者聞聲而入,卻在門口處被裏麵一道聲音給轟了出去。那些侍者麵麵相覷,哪知裏麵又傳來一道聲音,“派人再準備一壺熱水來。”

侍者連聲稱是,弓著身慌忙退了下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某人的怒弦。

而無琊內,榻上一個人正好整以暇的坐在被子裏,榻前一個人正滿麵怒容站的紋絲不動。兩個人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一般,氣氛有些詭異。

向下看去,光滑的地板上有一個打碎了的玉壺,碎裂的玉片散落一地,水潑在地麵上打濕了很大一片。而那一片殘渣邊正站著一個人,站著一個很無奈的人。

榻上的人饒有興致的盯著站著的人看,衣衫略顯淩亂,就連頭發也是披散著的,加上剛剛睡醒尚有些慵懶之姿,眉目間帶著幾許妖嬈和邪魅,尤是那雙迷離的鳳眼更是風情萬種。

站著的人衣著整潔不見絲毫淩亂,白衣勝雪十分幹淨,神情淡漠的看著榻上之人。

兩個人就這樣看了對方一會兒,彼此都不甘示弱。可似乎那個榻上的人有些心虛,敵不過。兀自的收回目光低眸看了自己的衣著一眼,這才緩緩啟唇問道:“我倒是從不知道滄嵐尊上也會趁人之危?”

站著的人蹙眉,瞧著他那明明很得意卻還帶著些不屑的樣子,冷聲道:“究竟是誰趁人之危還猶未可知。”

“哦?”千夜似乎對滄嵐這句話很有興趣,頗為好奇的追問道:“那滄嵐尊上可否告訴我……酒醉之後的我是如何趁人之危了?”

曖昧調戲的語氣,使得整個無琊都充滿著濃濃的蜜意。千夜斂著眉十分期待的望著滄嵐,隻差沒將滄嵐望穿。

迎上那目光滄嵐隻覺得後背發涼,說起醉酒之後的事,她隻能用一塌糊塗來形容。

千夜喝醉以後在魔殿呆了一會兒之後,隨後滄嵐便和侍者將千夜一起送回了無琊,本是想著讓千夜一個人安靜的睡會兒,但這個人偏偏就在半睡半醒之間徘徊。他時不時的就想要喝水,時不時的問滄嵐一些問題,時不時的自言自語,時不時的想要出去走走。守在他身邊的滄嵐隻能依他順他由他,最後好不容易決定睡覺了,又把滄嵐拉倒在床上同榻而眠。

滄嵐怕驚擾了千夜,隻好等千夜睡著了才起身替他解掉外袍,讓他一個人舒適的睡一覺。這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

剛才滄嵐命人準備一壺熱水,等千夜醒來再用,正好她自己也口渴了,便斟了一杯自己喝,哪知轉身時赫然看見千夜正端端的坐在那裏,並且也要喝水。滄嵐沒有試過水的溫度,也不知是否合適,就給千夜遞過去,哪知太燙,千夜順手就給丟了。然後杯子碎了,水也灑了。

。。。寫這一章的時候忽然想起那首《晝夜樂》,當時映像最深的就是那句“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

再回過頭來看滄嵐與千夜,雖然沒有前麵的“總輕負”,但依舊”悔不當時留住“,若早知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也許滄嵐就不會在曾經無數次的克製那份情感,到最後接受時,千夜已經不複當初。

願,兩個人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