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曾經那麽鮮活、那麽美麗的一個女子,至今還留存著她那似乎永遠不會枯竭的美麗,但卻再也沒有了鮮活。從來討厭寂靜、喜歡熱鬧的她,此時表現得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沉默。
床邊的崔氏,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雙眼都腫了起來。人生最大的悲傷事,莫過於少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而崔氏在她還在中年的時候,喪失了曆盡千辛萬苦尋來的女兒。這比晚年喪子,又不知要傷痛了多少。
十三年的苦苦尋覓,十三年的肝腸寸斷,本以為自己的努力終於換回了後半輩子的幸福團圓,一朝夢醒,卻是這樣的一個結局,莫說崔氏這樣一個弱質女子,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斷然不能承受。如果能回到從前,她寧願認出自己的女兒之後,忍著心中無比的傷痛,不去相認,也不願最終變成今日之局。
可是,過去的事情,就像潑出去的水,任你有滔天權勢,也不可能收回來。張易之沒有這能事,薑山沒有,就連天下權勢最大的女皇,也不可能有。
看著薑山歪歪的帽子,蓬亂的頭發以及沉痛的麵孔,看著崔氏死去活來的樣子,張易之一肚子的恚懣,像是被一個巨大的塞子堵在喉嚨口一般,竟是一絲也發泄不出來。他並沒有流淚,甚至都沒有任何傷痛,他的心空蕩蕩的,麻木無比。就仿佛,如果此時有人對著他的心髒捅一刀,他都不會有什麽感覺一般。
他的手上,拿著一張紙條,上麵是幾個娟秀的字跡:“不要告訴他!”其中,“要告”這兩個字,墨汁已經散發開來,顯然是寫字的時候,有什麽其他的液體滴落在紙麵上。
不要告訴他!不要告訴他!張易之又看了一眼這張紙條,原本沒有任何神色的俊臉頓時變得鐵青。驀然,他將這張紙條攥緊,手心隻在那一瞬息,滴出許多的汗珠來。隨即,他整個身子也開始顫抖,像是獨立於漫天風雪之中一般。
“你這個傻女孩子,到了這種時候,還在為我考慮,害怕我知道之後,會瘋狂,會傷害別人或者自己。可你難道不知道,不讓我知道,就是對我最大的傷害了!”
旁邊的薑山感受到了張易之的變化,欲要開口勸解,但話到嘴邊,神色又是一黯,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張易之終於轉過頭去,第一次將目光鎖定在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這個女子身上,看著那張依舊帶著些許紅潤的麵孔,他終於生出了一種痛恨之情。
他痛恨的不是薑山夫婦,更不是小月,而是他自己。他痛恨當初得知薑氏夫婦二人的態度之後,並沒有積極爭取,而是選擇了退縮。他痛恨自己在最關鍵的時刻,沒有相信小月,終於把她推向了絕路。
一種嫌惡之心如毒蟲一般,鑽進了張易之的心田,他猛然有了一種瘋狂的衝動,他想毀滅,毀滅他所能見到的一切。
恍惚間,他向前走了一步,正要有所行動。忽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他看見那隻雪白如玉蔥的手指,驀然動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想要再看分明一些,卻發現那手指一動也不動。
眼花了嗎?張易之又呆呆地對著那手指頭瞄了好一陣子,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那手指頭再也沒有任何的動靜。
眼花了!張易之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剛才心中升起的那種瘋狂的念頭,卻不翼而飛了。這裏,畢竟是小月的父母家,小月寧願舍棄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和父母鬧翻,自然不可能願意張易之做出什麽傷害他們的事情來。
就在此時,一個念頭猛然一閃,張易之心下一震,心髒頓時就像要炸開一樣,心房的跳動之聲,瞬間壓過了一切聲息。
張易之猛然憶起,當年他曾經讀過《三言二拍》,裏麵有一則故事,大抵是這樣的。
有一個書生和仰慕隔壁的鄰家少女。後來事敗,少女因羞怯而自掛東南枝。少女的父母為了將禍水東引,便把那書生引到少女的房中,把他和死去的女兒關在一起。而那書生倒也禽獸得很,見到仰慕已久的少女雖然已經死去,卻栩栩如生,依然豔麗如初,竟生出了禽獸之心,爬上那少女的身子,行起了人倫之事。沒想到,他這一番施為,竟然把那夢中少女給弄活了過來!然後,就像許多類似的故事一樣,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了一大堆有出息的子女。
這則故事出自怪誕小說集《三言二拍》,本來並沒有可信性,但張易之卻對它有著三分相信。他懷疑,那書生爬上少女的身子,對她進行褻瀆的時候,恰好按住了少女前胸。然後,他每一次的運動,都間接地對少女施行了一次“人工呼吸”。到了最後,少女被他這種特異的“人工呼吸救了過來,書生自己不知,少女不知,少女的父母也不知,天下人都不知,竟將之歸結為神靈對他們的撮合。然後,他們的婚姻被冠以了神話的色彩。
一想起這則故事,張易之就無法按捺住心底的激動了。雖然,他知道這種事情,並不是在每個懸梁自盡的人身上都會發生,但事實上這種事情並不十分罕見。況且,他先前明明看見小月的手指頭動了一下……
張易之猛然回過頭來,向薑山道:“薑——伯父,我想和小月單獨說說話,你看——”
盡管已經全力保持鎮定,他的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薑山抬起自己無神的雙眼,有些愧疚地看了張易之一眼,正要拒絕,感受到那雙眸子裏殷切的期望,他拒絕的話卻根本無法說出口。畢竟,出了這種的事情,他對張易之也是存著一份愧疚的。
“好——吧!”帶著點猶豫,薑山走上前去,輕輕拍了一下還在不住嚎哭,聲音卻已經變得微細而且沙啞的崔氏。
不想,他的手掌剛剛落在崔氏的肩膀之上,崔氏那虛弱的身子竟似無法承受這手掌的力量一般,緩緩地向後倒去。
“夫人!夫人!”薑山搖晃著崔氏的身子,卻發現她竟然暈死了過去。
薑山大駭,俯身抱起崔氏就向外麵跑去,一邊跑,一邊喊道:“快,快給我去找醫師!”
見到薑山跑遠,張易之便向旁邊的幾個丫鬟說道:“你們也退出去吧,方才我和你們老爺的話,你們應該都聽見了!”
幾個小丫鬟相互對視一眼,連連點頭,忙不迭地退了出來。她們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大多沒有見過生離死別,對於死者的恐懼,遠勝於一般人。雖然小月的模樣和昨天並沒有什麽兩樣,隻是不言不動了而已,在她們心目中卻是極為可怖,她們甚至不敢向她們以前還羨慕甚至嫉妒的小娘子身上看一眼。
張易之的這句話,對她們來說,不啻解去精神枷鎖的鑰匙,她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接過去。
看著幾個人瞬息走遠,張易之原本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身子瞬息活動了起來,他一把搶上前去閂上門閂,然後立即跑回來,來到床邊。
沒有任何遲疑,張易之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探到小月的兩邊心房處,重重地壓了下去。
“吱——”木床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抗議之聲,而小月的身子也隨之抖了一抖。隨即又歸於寂靜。
張易之自然沒有指望自己有一雙神手,能在這一下之內,將小月酒醒,他沒有遲疑,再次重重地向下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