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武見典禮上突生變故,似是鴻臚寺官員有意拿新調入京的都亭西驛監官做替罪羊,想到李若冰也是年輕官員裏的翹楚人物,在外任的元城、平陽兩地官聲和考核都是上上,他正欲出列為他說上兩句話,卻聽副相趙質夫斥責道:“國家大典尚未結束,你等怎地在此爭辯起來,真是有失體統。”
丞相蔡京也出班奏道:“陛下,事關國體,當令都亭西驛監官李若冰待罪,待有司查明詳細情狀後,再做議處。”
趙佑見遼國使者耶律大石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似乎在看大宋君臣的笑話,剛剛平抑下去的怒火騰地一下又燃燒起來,他狠狠地盯了那個麵色有些發白的年輕的都亭西驛官員一眼,沉聲道:“便依蔡相所言,此事容後再議!”
在臨水殿周圍數十萬軍民的歡呼聲中,這段不和諧的小插曲隻不過是短短的一瞬而已,此後負責各項慶典禮儀的官員則愈加戰戰兢兢,生怕出了一個錯,觸了皇帝的盛怒,所幸此後的一切都中規中矩,除了新任的都亭西驛監官李若冰歸家待罪之外,端午節龍舟競標的盛典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氣氛中結束。
典禮結束之後,新任國子監祭酒楊時秉道:“陛下,今次太學上舍的大考,還請陛下出題。”因為上學上舍生考核優等者可以直接任官,因此大考的題目都是由皇帝親自提出,優異者也由皇帝親自確定名次,等於是經過了科舉中的殿試一樣,也算是天子門生。
趙佑頭腦中正在考慮造船出海指引各國使者入朝的事情,聞言順口道:“便以‘通四海,懷遠國’為題,做一篇策論吧。”
楊時眉頭微微一皺,卻不好反對皇帝親自定下的題目,隻得接旨退下。
皇帝在大典之時突然給三皇子賜婚,令趙杞入主東宮的聲勢大漲,擁立太子趙柯的官員不由得都緊張起來,太學博士秦檜、刑部員外郎羅汝輯、太子伴讀趙儼等人當晚便聚集在太子府上商議對策。
屏退了仆役和侍女之後,太子趙柯再也忍受不了憤怒,伸手抓起一個柴窯的茶碗,砰的一聲摔個粉碎。他頭上青筋爆起,麵色陰冷,憤憤道:“將曹迪的女兒賜婚給老三,難道父皇真的想要易儲嗎?”他也不管在臣下麵前地失態,自顧自地想,自從立為太子以來,自己一言一行都謹慎萬分,生怕被人說了不是,結果,父皇怎麽會對自己這麽刻薄,難道是老三的長相和個性更像父皇,還是因為母後去世的早而讓父皇受了張貴妃那狐媚子的蠱惑,還是因為老三有個聰明伶俐討父皇喜歡的妹妹給他說話?
“曹迪手掌著十五萬西京大營的精銳,距離汴京不過幾天路程。”羅汝楫皺著眉頭,憂心忡忡,他的意思的是,假如陛下龍馭歸天之後局麵不明,三皇子大可以在曹迪的支持下登基稱帝,屆時眾人就算有心擁立太子,也隻有徒呼奈何。
“關鍵是官家此舉的用意,是一時興起,是希望籠絡西京曹氏,還是暗示易儲之意?”秦檜轉頭看向太子伴讀趙儼,沉聲道,“光實,如此局勢不容疏忽,趙相有何對策?”
聽秦檜發問,太子趙柯也露出期待的目光,趙儼道:“家父的意思,明了官家的心意乃是關鍵,應對之策,太子可以啟稟官家,聽聞武昌軍節度使朱伯納次女素有賢名,請官家賜婚,並冊立為太子正妃。”
“朱伯納?”太子趙柯眼中一亮,這位武昌軍節度使統領著禦前班值,乃是陛下最心腹的將領。
當今官家尚在東宮時,丞相章惇權傾朝堂。先皇駕崩,太皇太後與丞相章惇都認為太子趙佑雖然素有才名,但舉止輕佻,做國君不是國家之福,因此反對立太子趙佑為君。不但如此,太皇太後與章惇還秘不發喪,先齊集親信官員,帶著先皇的第四子趙佐自宣和門趕到大慶殿前,企圖強行讓四皇子趙佐登基。全賴當時的禦龍直指揮使朱伯納率領衛士死死把守著登基所用的正殿不讓眾人進入,又有禦用監掌印宦官童貫持了先皇遺詔,偷偷交給東宮太子,趙佑這才如夢初醒,在支持自己的參知政事曾布的支持下,帶著擁立自己的臣僚,手持著先皇遺詔趕到大慶殿。太皇太後及章惇一黨見大勢已去,這才放棄擁立四皇子的打算。今上即位之後,立即放逐章惇,並論功行賞,將拱衛大內的數萬禦前班值交給朱伯納統領。
“假若官家將朱伯納之女賜婚給太子殿下為正妃,那說明官家並沒有易儲之心,假若官家不答應此議,則太子殿下則需另作應對之策。”
趙儼的話音剛落,秦檜與羅汝楫都在思索,太子趙柯便急切地追問道:“若是父皇不同意賜婚,那便如何?”他生性謹慎,又做了多年的東宮太子,早養成了為未慮勝先慮敗的習性,一想到父皇拒絕賜婚,則易儲東宮的意圖昭然若揭,便再也按捺不住。
趙儼看了秦檜與羅汝楫一眼,低聲道:“太子殿下這些年來潔身自好固然不錯。但在官家眼裏,確是謹慎有餘,銳意進取尚還不足。此外,官家有意讓景王殿下參加科舉,有那奸相蔡京一夥的照拂,想來科場奪魁並非難事,屆時景王聲望大漲,再加上蔡京一夥推波助瀾,官家便極有可能趁勢易儲東宮。”
趙儼實際上是代表著其父趙質夫對太子剖析當前的情勢,他每說一句,太子趙柯的眉頭便緊皺一分,到後來簡直打成了結,雙全緊緊的攥著,顯得格外緊張,卻聽趙儼語氣一轉道:“若要官家回心轉意,太子需更多展露一些膽略和朝氣。官家早懷經略幽燕之誌。若是官家拒絕賜婚,太子殿下當自請代天子巡視河北行營,觀看前線形勢,若再督促諸軍立下軍功便更佳,臣等當在汴京竭力彰顯太子的大功,以扭轉官家對於太子的印象,畢竟易儲乃是國家大事,太子並未有失德之處,又有人望,想來官家也會謹慎從事的。”
趙儼說完,與秦檜對視了一眼,畢竟清流官員大部分都是主張謹慎北伐的,秦檜卻歎了一口氣,為做反對之語。蔡京等奸黨便是因為處處迎合上意,方才取得了今日的權勢,若是太子趙柯這邊不做些權宜之計,恐怕真的要惹得官家易儲了。
太子趙柯也鬆了口氣,點了點頭,對趙儼作揖道:“有應對之策就好,詳細的安排,還要煩勞趙丞相了。”
這廂計議完畢,從太子府上出來,羅汝楫慢了幾步,留在趙儼身邊,低聲道:“趙公子,那太學李博士家不識抬舉,今日可算是遭了報應了,李家的大公子李若冰虛報遼國使節欲向天子行跪拜大禮,已經被停職待罪了。”
“什麽?”趙儼一愣,盯著羅汝楫道,“李若冰向來精明強幹,怎麽會出這種岔子,莫不是有人陷害於他?”
羅汝楫陰測測地笑了兩聲道:“公子莫問,說不定再過幾日,李家便會求到公子跟前來了,看那時他們還裝什麽清高門風。”
趙儼一愣,遲疑了半晌,卻沒有再追問下去。
太學博士李格非的大公子李若冰向來是李府的驕傲,還在太學讀書時便以上舍生考核第一的殊榮選官出仕,卻突然遭到這樣一場飛來橫禍,此時此刻,李府上已經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正所謂清者自清,文叔兄且放寬心,我等群策群力,定會將這事端化解開去。”聞訊趕來商議對策的晁補之寬慰李格非道,“清卿以上舍考試第一出仕,在外任上考核總是上上,鋒芒太盛,招人嫉恨,此番受些挫折,未必純是壞事。”他埋在心裏沒說的話是,李若冰若一直表現這麽優異,遲早引起官家的注意,若是被當權的奸黨所忌憚的話,恐怕陷害就不是這麽簡單了。
隨晁補之一同前來的好友秦觀亦道:“鴻臚寺正卿少卿皆巴不得將罪名按在清卿的頭上,奸相命鴻臚寺調查這起大典失禮案,顯然是有私心的,文叔兄當據理力爭,最好由禦史台一同旁聽調查,台諫官員中尚有不少忠直耿介之輩,敢於忤逆奸相,為世侄鳴冤。”
晁補之在旁道:“正是如此,左司諫陳瓘、監察禦史邵武向來正直敢言,我且去請他們向官家進言,勿要中了番邦使節和奸臣的圈套,摧折士林新秀。”
他話中帶著些不確定的語調,當初官家初即位,陳瓘當年力諫太皇太後不可幹政,官家對他頗為感激,但近年來因為過於耿直,已經被官家所疏遠。李若冰受人陷害時,監察禦史邵武即在臨水殿中,當時居然未發一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李格非對秦觀拱手道:“多謝少遊兄。倘若官家和館閣那邊有什麽消息,還請少遊兄預為告知,我家也好做些準備。”
秦觀雖然隻掛了個宣奉郎的散官,平常卻是在翰林學士院裏侍從,為官家起草潤色詔書,雖然在朝廷權臣的排擠之下處境也不太好,但消息卻還算是靈通,他素來最重朋友之義,聞言當即對李格非道:“文叔兄放心,小弟當盡綿薄之力。”
此時宋安陪著李若冰從書房內走出,臉色凝重道:“這事有些蹊蹺,聽清卿兄所言,那日鴻臚寺官員與內侍一同前來都亭西驛催促關於典禮的文書,而安排外國使者朝見禮儀的文書被胥吏故意放置在一堆事關皇家禮儀的卷宗裏麵,讓清卿兄沒有機會與遼國使者當麵核實便匆匆簽署了出去,而經辦此事的胥吏則在十日前不知蹤影。”
“果真是受人陷害?”李格非臉色微沉,沉吟道:“隻是我等元祐黨人素為官家所不喜,縱使要為清卿辯白,也沒有見著官家的機會。”他頓了一頓,恨恨道,“當初官家允許元祐之後出仕為官,我便道這些奸黨總不能輕易放過我等,沒想到手段如此卑劣。”他對李若冰道:“既然出仕了,這些朝堂上的黨爭傾軋,遲早要來,所謂疾風知勁草,愈挫愈進,才是真君子。”
李若冰點頭道:“父親教訓的是。與清流中的前輩相比,若冰所受這點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什麽。”他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也對宋安拱手道:“有勞宋兄。那逃走的胥吏,找得到便罷,若是找不到,便是小弟處事不密,也合該吃這一教訓。”
宋安卻擺擺手道:“禮儀之事可大可小,如何懲處,全取決於官家。可惜,吾等不得覲見天顏,向陛下陳說其中的曲折厲害。”
宋安這些擔心,似李格非、晁補之、秦觀等宦海浮沉多年的又怎能想不到。隻是遍數交好的臣僚,元祐黨人又素來為官家所惡,竟然沒有幾個能在官家身邊說的上話的。陛下已經被一眾號稱新黨的奸臣所包圍,朝政為奸臣秉持,似李格非、晁補之這樣滿腹經綸,談論起國家大事來口若懸河頭頭是道之人,一遇到政敵陷害,大家都有些束手無策。
此時宋安說破此節,頓時使前廳裏的氛圍顯得有些暗淡,眾人的臉色都如同燭火一樣明滅不定,反而是當事者李若冰笑道:“小子辦事不牢,徒令父親和兩位大人憂心了。”他有意岔開話題,又轉頭對一旁的趙行德道:“今番是初次與元直見麵,倒是叫你見笑了。聽聞太學中的後進今日成立了一個理學社,號稱要‘明天地至理,廣聖人之學’,元直還是發起人之一,真是後生可畏啊。”
李若冰話語中帶著嘉許讚賞之意,到叫趙行德不好意思起來,忙謙讓道:“不過是末學後進切磋經術學理的聚會而已,大哥乃是太學上舍考試的頭名,才是真正的國家棟梁。”
他還想出言安慰李若冰幾句,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自負有超越這時代千年的見識,但具體到自己的身邊的一樁具體麻煩,卻是如此的無力。這種感覺,令趙行德從內心深處感到一種屈辱,甚至有些恐懼。朝堂政爭最為殘酷,一旦失利,天下之大,也沒有存身之地,不但自身難保,還禍及子孫。似李若冰這樣的遭遇,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自己可有化解之道麽?若是我遇到權臣的陷害,該當如何?難道不得不遠走他鄉麽?
想到這裏,趙行德便陷入了沉思,廳中的眾人接下來商量的話語也聽不太清,腦中隻亂哄哄的。這種虛弱無力的感覺令趙行德在屈辱和恐懼之餘,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