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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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8 剪鑿竹石開-6

從元德二十六年起,夏國就開始動員整個國家的力量。

在安西上將軍周礪兵敗熱沙海之後,護國府作出決定之前,河中各地的軍士已經攜帶兵器和馬匹自行趕往營隊集合。軍士們一邊做打仗的準備,一邊議事。邊境的營隊準備應付突厥人隨之而來的進攻,內地的營隊則叫嚷著一定要報複回擊。烏滸水北岸,州縣白天關閉城門夜晚宵禁,百姓攜家帶口躲入倉城。在護國府作出決定前,整個河中仿佛被捅了的馬蜂窩一樣,到處都是亂哄哄的,在護國府作出報複突厥的決定後,一切才開始有條不紊起來。

元德二十六年,河中動員了三倍現役的在鄉軍士,並緊急訓練一批團練營隊駐守後方。

元德二十六年年底,包括團練軍在內,河中的軍隊已經超過六十萬人,這時候,各地民心也徹底安定下來。這次全國動員行動,乃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也最為複雜的有組織活動。如果有人從整個大陸的上空俯瞰的話,將看到數以百萬計的人群向西緩緩移動的壯觀景象。以禁衛教戎軍、連銳軍奉命西援河中為標誌,整個夏國的軍隊,遊牧畜群、糧草積儲都在向西運動,甚至安北軍司的蔭戶騎兵也在向西遊牧。河中的軍隊則陸續向南集結,隻是因為大批軍官陣亡,新建的營隊需要訓練整合,以及後勤的關係,大隊人馬停留在烏滸水北岸整訓,前線對突厥仍處於防禦的態勢。

元德二十七年起,輜重司保證從烏滸水到鐵摩崖的糧草輸送無虞,徐文虎上將軍率安西軍主力越過烏滸水,這意味著對突厥攻勢行動正式開始了。對夏國人,特別是河中人來說,報複攻打突厥是再正當不過的行為。對前線的夏國軍官來說,這不過是鍛煉新兵的牛刀小試,和將要到來的滅國之戰相比,這一年的軍功或損失都微不足道。而對羅姆突厥部落來說,這是地獄之門大開的一年,每天都有難以計數的襲擊、搶掠、殺人、放火發生,簡直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為了躲避夏國騎兵的騷擾,很多部落被迫向西遷徙。對輜重司司來說,每天都有無數不清的糧草、馬匹消耗在路上。對行軍司來說,每天都有可能接到某部獲勝或者受挫的消息。

元德二十八年,護國府、大將軍府、丞相府、皇帝陳宣再次確認了對羅姆突厥的進攻。

羅姆突厥幾次遣使商談條款,但在護國府看來,兩萬多軍士的性命已斷絕了媾和的可能,不把羅姆蘇丹的人頭斬斷,就不算報了仇。丞相柳毅也認為,突厥蘇丹野心勃勃而且反複無常,須及早剪除後患,若姑息養虎為患,隻怕河中將永無寧日。

而另一方麵,羅姆蘇丹雖然建立了梅蘇德王朝,取代白益王朝成為大食諸侯的正統,然而,戰爭、殺戮和繳獲還是突厥蘇丹梅蘇德聚攏部將的主要手段。蘇丹的部將、諸侯以及各個部落首領控製著梅蘇德王朝的絕大部分力量。而許多諸侯都對媾和不以為然。這些人跟隨羅姆蘇丹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滅了白益王朝讓他們得到了巨大的好處,然而,大多數人對財富和權力的渴望反而更加強烈了。夏國河中,傳說中絲綢堆積如山,金銀遍地的地方,刺激著許多人的心底的欲望。一開始他們還有些畏懼夏國的兵威,上將軍周礪兵敗熱沙海,讓很多人都不可一世地想,夏國軍隊不過如此而已。白益王朝的屍體已經滿足不了這些封臣,即使是蘇丹也不得不考慮他們的意見。

既然夏國不同意媾和,蘇丹正好宣稱戰爭的起因是夏國的傲慢和野心,突厥人要準備和夏人打仗,他派出使者馳向四麵八方,一邊廣結盟友,一邊向各個諸侯征兵,大大小小的突厥騎兵隊伍如涓涓溪流一般向東方匯集。

戰爭的規模將超過以往任何人的想象,戰爭將許多夏國和突厥的盟友都卷了進來。在廣闊的交戰地域,沒有任何部落,也沒有任何人能夠中立而自保。一邊是如日方生的突厥蘇丹,一邊是雄踞河中百年的強大夏國,在世人看來,一山不容二虎,這場鐵與血的對撞似乎是曆史的必然,數以百萬計的人的命運將取決於這場戰爭的結果,這裏的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信仰,但卻是一樣激動而忐忑的心情,等待天神用鮮血寫下裁決。正如先賢所言,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是因為人能群結隊,而牛馬不能群起戰鬥。反過來,因利益而結成了群體的人們,在曆史的洪流麵前,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和他身屬的群體的命運緊緊相連。

風暴已經將數以千萬計的人卷入了進來,而風暴的中心往往是安靜的。

元德二十八年七月初八,上將軍張善夫離開了康國。

輜重司上將軍劉大昕,康國王康恒明,虎翼軍指揮使,雍王陳昂,康國王世子康德裔,也就是陳康,以及一些公侯子弟出身的朝廷官員留在康國,組成了一個轉運人馬輜重的行營。劉大昕很快也要出發,在烏滸水建立另外一個轉運行營,而張善夫和徐文虎會合之後,還將在鐵摩崖建立一個轉運行營,將後方的物資源源不斷送往前線。臨走之前,張善夫特意叮囑留守康國這幾位大員,除了轉運糧草之外,千萬加緊防備,雖然突厥人恐怕隻有千分之一的希望突破烏滸水,萬分之一的機會打到康國,但這種情況也要有所準備。

特意查看陛下行宮萬無一失之後,張善夫才放心地離開。張善夫是個極不張揚的性子,行軍的時候不預先通知驛站迎接,也不打出上將軍旗號。他本人則一直呆在四輪馬車裏研究行軍司為白益王朝繪製的舊地圖,騎兵護衛著車隊經過小鎮和村落之後,百姓們才激動而欣喜地從後衛營隊口中得知,大名鼎鼎的護聞侯張上將軍大人剛剛從這裏經過了。

東麵調來的五萬精銳步騎隨張善夫一起南下。而跟在張善夫身邊的總共隻有數百人,主要是行軍司的軍官、衛士和傳令。每到一處驛站,張善夫都要確認各軍的位置,並向各軍發出新的軍令,命令太快的軍團放緩速度,督促行動緩慢的加快挺進,使各軍之間保持在合適的距離。南下大軍騎兵多數是一人雙馬,甚至一人三馬,步軍營也帶著許多四輪大車。為了緩解沿途補給的壓力,各軍各營之間有意拉開了行軍的距離。

七月二十三日,張善夫抵達了固上城,他難得地走下了馬車,穿著件灰色舊軍袍,來到舍得河畔,俯看河水不停地向西南方流去,上將軍久久沉默不語,這條河的下遊,便是烏滸水的上遊沃野,天山蜿蜒於北,蔥嶺聳立於東,興都山橫亙其南,巍峨群山如三座高聳的圍牆,將烏滸水上遊這片沃野圍成一個朝西方開口的盆地。西方的風吹到此處,撞上三麵巍峨的高山便戛然而止。

有缺口的盆地,對夏國卻是天然的橋頭堡。這裏是眾神矚目的戰場,千萬年來,無數民族進入這塊如鬥獸場一樣的地方,希臘人、波斯人、匈奴人、月氏人、粟特人、突厥人,如走馬燈一樣來了又去。鐵門關和護聞城是這一地區南北兩邊最關鍵的城池,唐玄奘將鐵門關記錄為西域佛教傳播的起點。而再往南去,便是張善夫的成名之地,護聞城。當年以一軍威懾伽色尼諸侯,千裏奔襲,跨過浩渺的黑沙海東緣,如探囊取物一般奪占名城的將軍,如今已是年過五旬的護聞侯。

隨從行軍司軍官們各忙各的,少數親隨也知趣地沒有打擾站在河邊沉思的老將軍。

直到一個軍官從驛站裏出來,走到張善夫身邊躬身秉道:“陛下已經抵達高昌。”

“好戲開場,陛下真是迫不及待啊。”張善夫難得地開玩笑道。麾下的軍官麵露了然的微笑,卻不敢接這個茬往下說。張善夫有些乏味地搖了搖頭,從河岸邊回到了四輪馬車內,親自在地圖上標注了陳宣的位置。

皇帝行軍速度超過了張善夫的預料。他倒不是輕視隨扈禦駕的禁衛龍牙軍,而是因為陳宣無法推辭百姓對皇室的愛戴。一般地說,禦駕每至一地,總會掀起歡呼和圍觀的高潮。在夏國,巨大的疆土,強大的軍隊,清廉的官吏,嚴明的法紀,公平的施政,這讓絕大多數夏國人,不管年輕人和老年人,不管性格如何,地位如何,多數人都對皇帝有一種由衷的愛戴。而陳宣即位以來,一直謹守這皇帝的本分,幾乎從不插手五府的具體事務,更讓這種對皇室的愛戴達到了頂點,這就和古代的隱士隱居不出,反而能在朝野間養成巨大的聲望一樣。在這樣熱烈的愛戴中,或許有人會興奮得透不過氣,或許有人會忘了自己是誰,但張善夫知道陛下本人肯定不在其列。

既然陳宣的行軍速度超過了張善夫的預計,那就說明皇帝陛下肯定采取了類似於行軍司上將軍的行軍方式,不打旗號,不張揚身份的行軍。“真是可惜啊。”張善夫在馬車內有些不滿地撇撇嘴,如果禦駕浩浩蕩蕩前來,必將從東向西一路將軍民士氣鼓動到頂點。“可惜了。”他歎了口氣,也有些理解陳宣,“舍得,舍得,陛下已經舍棄了不少私人的東西,行軍時隨心所欲一下,還算是無傷大雅吧,沿途軍民不免會有些失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