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木台上,一動不動。暑氣濃烈,汗水早已濕透了破單衣。難耐的窒悶與瘙癢自背脊蔓延全身,她隻覺自己是被浸滿髒汙的抹布裹了一層又一層,胸中湧起一陣陣幾欲作嘔的不適。
後脖領被人緊緊拎著,她需要踮著腳才能使呼吸順暢少許。
頭頂上,人販的粗嗓炸開:
“這是今兒個的壓軸戲,四十兩銀,少一文也不賣!大爺大嬸們都來看看啊——”
熾熱天光炙烤著發頂,浮動的聲浪湧入耳中,化作嗡嗡細響,仿佛令她埋首於海水之下,即將被溺斃。
呼吸,愈發地輕細了。罩在臉上的布巾粗糙且悶熱,她隻得悄悄翕開嘴唇,用喉嚨一道換氣。
“老板,這妞怎麽蒙著臉啊?”台下有好事者高聲笑問,絲毫不掩語間的淫邪之意。
“該不會是臉上有疤,不敢露出來吧?”有人幫腔。
難得一見的寶貝竟遭質疑,這令人販很是惱火:“哼,不是老子不敢露,就怕露出來嚇死你們!”
“喲,聽聽這口氣!嘖嘖……”
台下幾個看客起哄了,有人罵罵咧咧地走開,又有更多的人湊來看熱鬧。
這時,她感到頸項被人捏住,迫她仰頭。
布巾悠悠飄起,一絲涼意從頸下侵入,如久旱後的甘霖澤被焦土。她嗚咽不得,順從地抬起下頷,令嘴唇與頸項的弧線暴露在空氣中。不過眨眼,又為布巾所掩住。
蘭息輕吐間,木台下已然一片鴉雀無聲。
隻聽得當啷一記脆響,人販低頭,隻見腳邊落著一塊黃澄澄的玩意。待他俯身拾來細看,登時被這物事震得呆立原地。
黃金!竟是黃金!
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立馬將黃金捧在掌心又吹又咬,竭盡全力讓自己確信這是貨真價實的金錠。
“……黃金四十兩,人我帶走了。”
清音恍若和風掠耳而過。待人販回過神來,便驚覺手邊那個待價而沽的女娃不見了。
木台邊,一名墨衣公子將小姑娘橫抱在懷裏,正欲離去。
“你,你給我慢著!”人販像給踩了尾巴似的叫喊起來。
墨衣公子停步,款款旋身。他涼帽低掩,堪堪掩去雙眉雙目,隻剩得一杆端挺的鼻梁與兩片薄唇:“……怎麽?”
“喂,我說,”人販雙手叉腰,端的是氣勢洶洶:“你小子要把人給我帶哪兒去啊?”
“四十兩,我一分不少地給你了。用銀子估量這丫頭的命,十分不妥。”墨衣公子淡然微笑,“何況價高者得,你看這人群之中,可還有人出得起更高的價碼?”
仰臥在他懷裏的小姑娘掙紮起來,布巾被掀去一截,半張芙顏乍現眼前。雖是隻有七八歲的模樣,然,這張臉……
“寶貝,果真是寶貝!”——台下眾人總算回過味來,紛紛出價:
“六十兩!六十兩!”
“六十一兩!”
“我我我出七十兩!……”
見狀,人販得意洋洋地睨向墨衣公子:“公子聽清了?六十兩,可比你這四十兩多得多啦。”
墨衣公子仍舊是牽唇淺笑:“……黃金四十兩與白銀六十兩,孰多孰少,你分不清麽?”
“嘿嘿,我可沒瞧見什麽黃金。”人販早就把金錠揣回了袖籠裏,打定了主意要來個死不認賬。他斜眼瞟著墨衣公子,伸手:“帶人走可以,拿銀子來!”
“……你袖中所藏,又是何物?”
人販嘴角一抽,眼神躲閃地逃去側邊:“我袖中所藏,與你何幹?廢話少說,拿銀子!”
“老板,我我我出八十兩!”台下一人氣急敗壞地吼起來,“把小美人給我、給我!”
“瞧瞧人家……”人販悠悠然掃過眼來,卻發現身邊已空無一人。
墨衣公子尚未走遠,隻聽得身後腳步聲迭亂,十來個腰粗膀圓的大漢堵了上來,似模似樣地抱著膀子擋在他跟前。
為首的正是那人販。他慢吞吞捋起袖子,眯著眼笑得好不快活:“哼哼……你小子,倒是溜得挺快啊。”
“銀錢我業已付給你,如你所言一文不少,你為何還要追討?”墨衣公子微微蹙眉。
人販亮出拳頭,半是威嚇半是炫耀:“小子,實話告訴你,這妞大爺我不賣了!”
“為何?”
“大爺說不賣就是不賣了!”人販劈手便抓住小姑娘的頭發,“還來!”
頭皮猛地一扯,小姑娘頓覺整個身子都被那隻手揪了起來,唇間嚶嚀出聲:“痛……”
嬌嗓綿軟,好似出穀鶯雀般婉轉旖旎。怔忡間,人販忽覺腕上一麻,手掌竟不能自已地滑脫開去。
正是那墨衣公子。他扣住了人販的腕脈,五指修長潔淨,暗藍脈管自白皙的肌膚之下蜿蜒潛伏,看似溫柔卻極富力量。如今這隻手牢牢鉗製著人販的命門,人販勉力掙動,卻絲毫不得動彈。
“你!你使的這是何方妖術!……”
“方才是你在台上售賣這孩子,我付了黃金四十兩買下她,現在為何不能帶她走?”墨衣公子不疾不徐地道,“你我交易既成,為何出爾反爾,甚至還帶人堵截?”
“少廢話,你們還不給我上!”
人販大吼一聲,欲圖發力掙脫墨衣公子,不料公子並不躲閃,掌下輕翻,人販哇哇哇痛叫起來,仍舊脫身不得。而與此同時,幾十隻拳頭襲至那墨衣公子的麵前,已是避無可避。
“……唉,檀衣。”卻聽那墨衣公子低聲喚道,“動手罷。”
霎那間,氣流自墨衣公子的周身霍然炸開,直衝得幾人須發繚亂。一圈拳頭原本力道十足,如今竟不能再前進半分。
墨衣公子置身其中,如山嶽般巋然不動。一襲衣袂應風招展,發絲飛揚,嘴角猶自噙著清淺笑意。
他的懷裏,小姑娘揚起螓首,覆在麵上的布巾悠然落地。
轉眼間勁風散盡,壯漢嘩啦啦倒了一地。人圈外,一抹朱紅的人影抱臂而立。
土灰煙塵四下彌漫,那朱紅人影亦漸次清晰,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公子。他衣著華貴曼麗,臉色漠然,待他近前來,一雙琉璃似的眸子冷光浮動。視線落在腳邊壯漢的肚子上時,他低聲哼笑,嘴角扯出一絲不屑,隨即一鞋底踩了上去,邁向墨衣公子。
墨衣公子苦笑:“多謝了,檀衣。”
名喚檀衣的小公子望著他懷裏的女娃,而後揚眸:
“……姬玉賦,你不是要英雄救美麽?救啊。徒兒我可看著呢。”
“這不救下了嘛。”墨衣公子衝他搖搖頭,笑道:“你方才不也說,把這丫頭留在此地必會惹來大禍……為師從善如流,嗯。”
檀衣定定地瞧了一陣,遂眯起秀目,“……這丫頭,模樣生得真怪啊。”
——怪?他居然說她生得怪?
“……你才怪。”小姑娘紅唇輕啟,語間頗多不滿。
卻並非大濟的語言。
“……她、她在說什麽?”檀衣瞪大眼,顯然是聽不懂她的話。
“她說,謝謝你救她。”姬玉賦笑了笑,再看向懷裏的小姑娘,小丫頭早給氣得雙頰緋紅,剔透如琥珀的眸子內似有焰火通明。落在姬玉賦的眼裏,正是一番靡麗豔絕的傾國色。
檀衣嘴角一揚,麵上現出盎然興味:“果然是個怪物,挨了損還謝我,有趣。”
聽得此言,小姑娘奮力掙紮起來,她撐著姬玉賦的手臂脆聲喝斥:“你說誰是怪物!你個妖裏妖氣、不知口德為何物的小鬼——”
姬玉賦無奈,正欲開口安撫二人,忽見檀衣的長發陡然向後揚起,恍惚間似有疾風撲麵而至,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森冷陰氣。
姬玉賦轉頭,卻並未感到有任何風吹的跡象。
檀衣卻低低笑出聲來,輪廓精致的唇兒彎彎勾起,腳下還緩步湊近來——接著,向這小姑娘的麵龐探出一隻手。
啪!
毫不意外,他的手被她打開。小姑娘杏目圓睜,銀牙暗咬,口中脫出一句他聽不懂的話來,旖旎婉轉的字音下,掩藏著來自西域胡國的妖嬈風情。
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她是在罵人罷……檀衣慢吞吞縮回手,垂眸一瞧:果然,他的手背上業已浮凸起三道血撲棱。
於是,唇邊漾起更加愉悅的笑影,活像是發現了美食佳肴的老饕。
“檀衣,別鬧了。”姬玉賦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倒是毫不介意周遭圍攏來的人群。他再度搖頭,苦笑著歎了口氣:“咱們該回去了。”
……
“香妞兒,香妞兒?爐火起好了,咱們是不是該下料了?”
耳邊傳來沉水輕細的軟嗓,隨即感到鼻梁上掠過的絲絲香氣,大約是止霜抬手在她眼前晃蕩。披香沒來由地舒了口氣,掀開眼簾。
“下料吧……澤蘭、杜蘅先入甑。”她晃晃悠悠地坐直了身子,這才覺著頸間一片酸痛,許是側坐太久所致。披香揉揉額角,勉強緩過腦中隱痛。昨夜整宿查閱百草集典,今兒個起得又早,不過是起爐烹煮花露的短短空當,她就在這太師椅上睡了過去。
“嗯。”沉水依言將兩樣香草丟入甑中,再扣上一隻瓷質的圓頂蓋,開始蒸餾。
止霜則是站在兄長身邊,不時向披香瞟去一眼。
自返回語蓮別院後,他發覺他家的香妞兒似乎改變了不少。兄長天天忙著料理院子裏各種花草,比起他,止霜有更充足的時間黏在披香身邊,這位敏銳的小公子已然意識到披香此去閏錫,勢必是遇上了什麽要緊事。
唔……莫非是和樓二公子鬧了不愉快?止霜悶頭想道:又或許,是樓二公子欺負了他家香妞兒?
“止霜,怎麽了?”披香察覺到小公子的走神,遂出聲過問。
止霜奉上一記圓滿笑臉:“沒呀,沒事。”
就算真有什麽事,也不能現在就讓你瞧出端倪來,嘿嘿嘿。
披香撇撇唇角,拿起擱在手邊的蒲扇,慢悠悠地扇火:“別以為我不開口你倆就能接著裝傻,止霜,是不是趁我不在,你又和沉水偷偷用了金香?”
兩個小家夥俱是一愣,“……哈?”被發現了!
“都說多少遍了,金香那種玩意你倆不能用太多。你以為摻在裏頭的麝香是鬧著玩的麽?”披香頓下手中的蒲扇,“下次若再給我逮著,我就把金香全拿去丟掉。”
小公子們乖乖垂下腦袋:“……喔。”
披香正要再說兩句,忽而聽聞門外傳來腳步聲:
“香主子,樓二公子的書信到了!”
止霜與沉水麵麵相覷。
——樓夙才離開不過四五日,這就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