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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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湘姬有邀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

“綠了吧唧?”沉水與止霜齊刷刷扭過頭來,麵上俱是狐疑。沉水更直言道:“我說香妞兒,這好端端的詩詞,怎麽從你嘴裏出來就變味了?”

“我何時念成了綠了吧唧?”披香攏過發絲,水紅廣袖悄然滑落,現出一段皓如明月的纖腕。她單手支頤,漫不經心地望著亭外花圃。春意漸濃,園中玉簪開得正好:“你二人與其有閑在這兒同我胡謅,不妨琢磨琢磨待會製香諸項要務,省得叫人看笑話。”

“這話可算說中點子了。”

樓夙擺著玉骨折扇大步邁入涼亭內,一襲暗赭綢衫當風招搖,衣擺上的繡紋流麗繁複,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筆。他滿麵春風,顯然心情大好:“承蒙公主殿下厚愛,咱們才有幸上京為她製香。且不論這筆生意是怎樣個價錢,單衝公主殿下這名聲,咱們樓家就三生有幸了。”他合攏扇子,在披香的肩側敲了敲:“阿香,把今兒個這位貴客伺候好了,你披香夫人就真算是大濟第一製香師了。”

披香懶洋洋放下胳膊,順帶拂落掛在簪頭的麵紗:“……謹遵鈞命。”

沉水止霜兩兄弟噗嗤笑出聲來。

看香妞兒這態度,分明就是不將樓二爺的話放在眼裏。樓夙自然也瞧出了她這層意思,當下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又礙於她的顏麵隱忍不言,隻得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你在語蓮休息了這幾日,莫非還沒緩過勁來?”

披香低哼,卻是答非所問:“京中禦用的製香師不在少數,這位公主殿下怎會挑上我?”

大濟皇族的帝女中,宋湘是最惹眼的一人。不僅僅因為她的母妃左昭儀榮寵甚隆,她的祖父左思羨權傾朝野,更重要的是——她正當出閣的年紀,挑選誰人做駙馬已然成為無從回避的問題。須知這左氏家族駙馬這個名頭,真真比燙手山芋還難接。

偏生在這個要緊關頭,宋湘暗入撫琴宮,還好死不死地與自己撞了個正著。

莫非,她已聽說了樓家人與撫琴宮的交易?

樓夙卻是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公主會挑上你,勢必少不得大哥在其中搭線牽橋。表麵上看,你今日入公主府隻是奉命而行,實則是私底下給樓家賣個情麵。這樣,你明白了罷?”

披香有些詫異,“這麽說來……我為公主製香,是大公子的授意?”

樓昶身為東宮侍讀,與宋湘有所接觸本在常理之中。然左思羨其人態度一直曖昧不明,如今突然向樓家示好,著實叫人不得不防。

再瞧樓夙,他雙目晶亮,嘴角那一絲笑弧機鋒暗藏,分明是已有算計。

站在披香身邊的雙胞胎卻不滿起來。止霜撇著小嘴,“你們這些大人就是心思複雜,不就是來製個香麽,哪來那麽多因果啊。”他摟住披香一條胳膊,“二公子不厚道,你瞧,把我們家香妞兒嚇成這樣,你不心疼我們還心疼呐。”

沉水抱臂閉眼,開口甚是淩厲:“二爺還是別再給香妞兒施壓了,你們把她當‘棋子’,就無須對她提出棋子以外的要求。她恪守本分,請二爺也勿要多言。”

這話當真讓樓夙吃了一驚。

這倆小公子從數年前起就跟在披香身邊,維護披香是不假,倒是未曾察覺他二人這般……這般通透。樓夙皺眉思忖片刻,覺著這兩個少年頗有奇異之處。

“如此說來,是我失言了。”他歎了口氣,手中折扇敲敲腦門,“兩位小兄弟教訓得是。”

披香低聲笑了:“童言無忌,二爺莫要同他們計較才好。至於‘棋子’之類的身份……沉水。”她側首瞥向那長身玉立的少年,語意轉冷:“二爺素來待我不薄,樓家也如此。這次我且當你是無心之過,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

沉水【這又誰啊】扁扁嘴,嘟噥一句知道了。

止霜不聲不響,隻睜圓了兩眼凝視樓夙。原本清澈如溪澗的瞳眸,竟隱隱泛起些晦暗之色。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郎,素常的稚嫩與驕縱此時全然不見蹤影,也不知披香是怎麽教他們的,淨學來些稀奇古怪的習氣。

沉默間,忽見亭外走來一名翠衣雙髻的妙齡姑娘,明眸善睞,步履輕盈。到了近前,她衝亭中四人屈膝一禮:“公主有請貴客,請四位隨婢子來。”

正是宋湘身邊的女侍。披香沉息凝神,由止霜攙著緩緩起身。

樓夙抱拳挑唇:“有勞姑娘。”

*****

此時的撫琴宮,弦武殿。

“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無須本宮主親自指認,且自己站出來吧。”

裴少音羽扇輕搖,狀似悠閑地仰靠在太師椅上。他闔目微笑,麵上俱是溫文和善,嗓音卻森冷刺骨。

堂下數十名弟子跪伏在地,聽得問話,無一人敢抬頭,隻能勉強抑製住發抖的念頭。

偌大弦武殿內鴉雀無聲,從大門灌來的凜凜山風拂過眾人背脊,一幹弟子這才察覺到背上颼颼發冷,竟是冷汗濕透了衣裳。

沉默良久。

“……怎麽,一定得讓本宮主動手?”

裴少音倏然睜眼,手中的羽扇也一並停住。他慢騰騰坐直了身子,抬手將搭在頸側的帛帶撥去肩後,嘴角的笑意並未消失:“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識相的就自個兒站出來,或許還可保得全屍。”

此話一出,便知橫豎都是個死,此事再無轉圜的餘地。

“你們都是撫琴宮的弟子,宮中的規矩,我想也無須再三重複。”裴少音將羽扇別回腰上,撐著椅邊站起來。“早在那位公主入宮之時,宮主便已發下嚴令,任何人不得泄露公主身在撫琴宮的消息……同樣,樓家人入宮時,宮主亦派人封鎖香虛館與雪硯居。我想宮主的用意為何,你們不會想不明白罷?”

“是!弟子明白!”眾弟子垂頭稱是。

“可惜……在你們當中,就有人不明白。”裴少音自訓台上緩步邁下,石青錦袍帶起一股肅殺之氣,同這山風一道席卷整個弦武殿大堂。

而後,他在一名藍衣弟子跟前止住腳步。

隨著他身形的停頓,一眾弟子若有所感,紛紛向他身前那人望來。

“我說過,最後一次機會。”裴少音負手輕笑,溫和的嗓音仿佛在稱讚今日天氣不錯,“可惜你放棄了。”

竟是那名在爭鋒閣前攔下披香夫人的大弟子。

在場眾人莫不驚異,當下便有人求情:“二宮主,這事是不是弄錯了?師兄他——”“怎麽,你要代他受罰?”裴少音橫來一眼,眸中暖光依舊。

求情者立時噤聲俯首,不敢再多言語。

裴少音麵上笑意更盛:“若你願意代他受罰,或許我還可免他一死。不過,本宮主還是那句話,機會隻有一次。可惜,可惜啊……”

那名大弟子向裴少音緩緩叩首,幾滴冷汗濺落地上。

“你。”裴少音的視線輕飄飄落向他:“可有什麽要解釋麽?”

“弟子……弟子無話可說,隻求速死。”大弟子伏首顫聲道。

裴少音哦了一聲,揚眸望向弦武殿外灰蒙蒙的天幕,“知道麽,你這句‘隻求速死’,讓我非常失望啊。”唇角邊的笑意已然散盡,他抬袖摸摸下巴,神色嚴肅:“看樣子,除了樓家人入撫琴宮外,你還對她說了不少事……嗯,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得對那位公主下格殺令了呢?”

大弟子眼中驟然一縮,頓時揚起頭來:“不可、萬萬不可啊二宮主!弟子……”“為女色惑亂心智,陷撫琴宮於危險之境。”裴少音一字一字說著,目光如兩隻錐子般死死釘在他的脊背上。“……所幸,我這個人好說話。”

大弟子的滿麵忐忑稍有緩和,又聽裴少音道:“你殺了她,我便允你活命,如何?”

堂中一時靜默,眾人或憐憫或惋惜或忿然地望著這名背叛者,等候二宮主的發落。

忽而自弦武殿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眾弟子不約而同地回頭望去——

“少音,人查出來了?”

姬玉賦著一襲墨竹滾銀邊緞子長衫,長發披散,星眸凜冽。

連素常裏鮮少執事的宮主也……眾弟子見狀,心知師兄難逃此劫。

“回宮主,正是。”裴少音上前來攏袖一揖,“至於如何處置……學生難免護短。故而,還請宮主定奪。”

不消說,隻需在這滿堂跪伏的弟子中走上一眼,便能看出究竟何人獲罪。姬玉賦低聲哼笑,眼底不見殺機,似乎連半點怒意也無。

“……我看,殺就不必了,少音你帶出這麽個徒兒也非易事,多年心血一刀了結,想必你私下也得戳我脊梁骨。”姬玉賦彎唇揚眉,竟是笑了。他轉向那名大弟子,漫步靠近:“不妨這樣,本座手上正巧有樁任務待人執行。你要是做得好,本座可免你一死。”

大弟子趕緊抱拳:“是!請宮主吩咐!”

姬玉賦似笑非笑地瞥一眼裴少音,道:

“跟蹤披香夫人,探清她的底細。”

*****

邁入公主府第三進院落,別有一番幽深景致。小徑兩側遍植花樹與香木,頭頂更是搭起花架,任藤蔓與枝條伸展蜿蜒。再往內,穿過小徑盡頭的粉帳與垂花門,視野豁然開朗。

綠衣女侍衝身後四人福身:“此地便是沉翠苑,貴客裏麵請,公主正在苑中相候。”

“有勞姑娘指印,多謝。”樓夙禮數周全,再笑嘻嘻遞上一錠雪花銀,“姑娘莫要嫌棄,且拿去買胭脂。”

綠衣女侍也不推辭,笑著接過了:“樓公子果真是頂會哄姑娘開心——婢子這就先行退下了。貴客快進去吧,別讓公主等太久。”

待女侍退下,披香整了整麵紗,掩住唇邊盈盈如水的笑意:“二爺這就和人家勾搭上了,莫不是日後還得常來這兒同人家姑娘幽會?”

“那是。”樓夙又端起一臉高深莫測,壓低了嗓音:“指不準啊,日後咱們還得仰仗那位姑娘呢。這該做的人情須得做到位,就算以後用不著,多這一份打點也是個路子。”他拂去袖擺上沾到的碎葉,見披香搖頭歎氣,遂苦笑起來:“好了,咱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