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穀中,虎崽就忙不迭從屋子裏跑出來,咪嗚叫喚著粘上來蹭披香的腳踝,許是被晾在家中整整一日,這會開始吵鬧撒嬌要披香親親。毛茸茸的小家夥在腳下拱來拱去,嬌憨的模樣讓披香忍不住蹲下身擁抱它,小家夥也滿足地嗅嗅她的頸窩,舔舔她的臉頰。
比起在絳州撿到它的時候,虎崽已整整肥了一大圈,個頭明顯地撐了起來,幼時黃黑模糊的斑紋,如今已生得條理分明,而作為猛獸利器的爪子也不再修剪,就這麽蓄起來。
披香揉揉著它軟綿綿的肚皮,虎崽親昵地低鳴一聲,披香不由露出笑容,心裏俱是憐惜與不舍。它的身子比從前更重,披香把它往肩上托了托,摟著它往側屋裏走去。
這個誤入她生活之中的可愛孩子,遲早要離開她,重歸山林,成為它應當成為的那個萬獸之王。若是繼續這麽同她生活下去,隻怕不僅她的身邊再無它合適的棲身之地,就連山林裏的野獸也不願接納它。
正思及此,身後傳來沉水的聲音:“香妞兒,咱們什麽時候回酈州?”
花朝節的祭祀與慶典都已結束,披香還有幾樁製香的任務尚未完成,總不能在繚香穀逗留太久。披香想了想,手上撥弄著虎崽的肉爪,轉過身來:“明日我得再往聽竹縣城裏一趟,待辦完該辦的事,咱們就可以起程了。”
“明天還要進城?”沉水詫異地望著披香,“我以為你打算明天就走,已先行知會了師父,讓童兒去雇下馬車了……那是否要延後一日?”
“延後吧,那位咱們本該在刺史府內才能見到的段夫人,昨兒個居然叫我在花姑祠遇上了。”披香在窗下的美人靠邊坐下來,“照理說來若無夫家的授意,段夫人是不可能隨意返回娘家的,所以……”
沉水端著下巴,一臉嚴肅地思索起來。
“這麽看來,興許可以節省一筆路費了。”披香微微一笑,“也省得咱們跑來跑去的,對吧?若要再走一趟微州府,可得耗去不少時間呢。拿著省下來的這筆錢去買個小破爐子,自然也是不錯的。”
聞言,沉水訕訕地笑了兩聲,“你屋裏的爐子還嫌少嗎?我聽人說二爺又給你買了兩三個好爐子,有一隻是用煆雲山裏出的籽料做的。他還請人在西域給你帶了上好的螺子黛回來……”
聽到樓夙的消息,披香冷不丁地竟想到了先前花姑祠裏的路公子。
隨即甩甩頭,丟去那些個由來莫名的負罪感,披香正色道:“二爺要買是二爺他自個兒樂意,我更樂意自己挑去——好了,去備下沐浴用的衣物香膏,主子我要泡澡。”
沉水看她起身離去,遂衝她的背後做了個鬼臉:
“死丫頭,倚老賣老什麽的……還真把爺爺我當下人使喚了?”
……
待溫泉水一寸寸覆沒肌膚,披香深吸一口氣,摟著虎崽在水中坐下來。虎崽本是喜歡玩水的,這會下了溫泉池子便顯得異常興奮,操著狗刨似的泳技在池子裏撲騰來撲騰去,不時又嘩啦啦撲回披香身邊,濺她一頭一臉水。
“乖,別鬧。”披香苦笑著一手抹去水珠,一手扶住岸邊的卵石。
捏在左手心裏的某個物事碰到石頭,叮地一記脆響。披香展開手掌,白皙濕潤的肌膚上,躺著一隻造型奇特的金質指環,指環上嵌有細細的凹槽,凹槽裏填充著一種晶瑩透亮的點翠,看上去頗有些嫵媚的意味。
就是這隻耳環,在兩名刺客逼殺段夫人之時,救了她與段夫人的性命。
會是什麽人出手相助呢?難道是那時從薩哈畢羅手中,將她帶出芳山府的……
“阿香姊姊,給您取香膏來了。”童兒在桃花障在低喚一聲,“是要送進去嗎?”
“不必了,擱在外頭便是。”披香將這枚指環套上纖指,合上手掌。
*****
翌日午時,披香依照與段夫人的約定,再次來到花姑祠中。原本打算直接去後院的,可心下始終有些個不大自在的情緒,遂繞道往昨日與沐姑娘和路公子會麵的房中一探。
站在這扇房門前,披香猶豫了。畢竟那沐姑娘隻是師尊的舊友,雖然對自己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是……總讓她覺得十分介意。無論沐姑娘還是路公子,他們的身上似乎都散發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仿佛會將人吸引過去。
……這真真是不妙了。披香心下轉而生出許多困惑,又幹站了片刻,腦中一團漿糊,未得結果,隻好折轉身往後院走去。
昨日花朝節的喧囂過後,花姑祠後院比往常更加清靜,披香繞過掛滿花藤的木架,隔著藤花的縫隙隱隱見石台站著一人,於是即刻打起精神來,隻道段夫人已經先到了。
待她甫邁出花架,耳邊傳來略顯熟悉的嗓音:“哦,這不是昨兒個的香美人麽?”
路公子仍舊一襲金綠華服,綢扇在握,俊逸的麵龐上寫滿明晃晃的笑意。
“路……公子?”麵紗下,披香露出訝異之色。
為何他會在此?昨兒個沐姑娘與師尊會麵後,他們不是已經離開了才對麽?
“香美人是來等人的吧?”路公子展開綢扇,笑嘻嘻地望著披香。他的一雙黑眸流麗華美,羽睫翻揚間恍惚有清冷的霜色泛開,縱是穿上這般鮮豔的衣裳,也難免藏著一種難言的陰鬱。
與姬玉賦那對溫潤柔和的瞳子比起來,又是另一番美好。
“是,披香確是來等人的。”披香低聲應話,又忽然明白過來什麽:“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其實,方才有位漂亮的姊姊來過。”路公子笑得一派純然無害,“那位姊姊自稱姓段,因有急事在身,無法久留,便托在下將這封信交給披香夫人。”
披香一愣,隻見路公子從袖中摸出一隻白皮信封,伸手遞給披香。披香正要接過,忽然路公子將手一縮,叫這美姑娘撲了個空。
“這封信自是要給披香夫人的,”路公子以扇掩唇,笑眯眯地注視披香,“隻是,夫人要用什麽來交換呢?”
如是說著,路公子的視線落在披香伸出的手上,目及套在纖指間的點翠金指環,路公子眉梢一挑,綢扇後柔和的唇線彎起一抹高深莫測的弧度。
“這指環與夫人很相稱呢。”路公子笑道。
披香放下胳膊,袖籠將戒子重新罩在了陰影裏,語間直奔主題:“不知路公子想用這封信,從披香這兒得到什麽呢?”
路公子緩緩合起扇麵,漂亮的豐唇笑得十二分愉快:“披香夫人……這是你的真名嗎?”
披香眼中一頓,隨即答道:“自然是真名。”
“哦……”路公子眼中的笑意轉作失望,“看樣子夫人是不想要這封信了。”
卻聽見披香笑了起來:“公子不信便罷,這封信披香自有法子來奪。”
話音方落,披香毫無預兆地揚袖出手,路公子似是一時不防,果真失了手中書信。
又見披香將那封信折疊起來,收進袖籠裏,對路公子攤開手:“拿來。”
“披香夫人果然冰雪聰明,在下喜歡。”路公子重新揚起笑臉,將另一隻白皮信封拿出來,“這才是真貨啦。”
披香早已料定他不會輕易將段夫人的書信交給自己,隻道:“路公子,披香可沒有什麽耐性。”
得聞美人語間隱隱有怒意,路公子立馬乖乖地將書信遞到她手中:“嘿嘿,給你。”
披香低哼一聲接過信來,仔細檢查過信封口的火堿,確認尚未被開啟過,這才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取出內裏的信箋來。
不想,信封中竟還有另一隻小信封。披香一愣,隨即將小信封塞回封口裏,納入袖籠。
“不看嗎?”路公子搖搖綢扇,好奇地望著她。
“……多謝路公子。”披香並不作答,隻衝他略一頷首,轉身就要走:“其實我的名字叫做衛檀衣。”
*****
待乘馬車離開聽竹縣城,披香才重新翻出信封,細看其上內容:
“拜托夫人前來,緣是製香,然如今家中遭逢劇變,前景已大不如前,且外子蒙奸人陷害,初是以莫須有的罪名誘騙上京,而後扣押京中大理寺,若非奴家托人探問,恐怕仍會被蒙在鼓裏。此番有緣與夫人晤麵,嚐聞夫人與京中貴胄往來親密,不知可否代為轉交一物?”
至此,披香心下已明白許多,卻是更加猶豫起來。
信中用句乃是疑問,可那隻小信封分明就是段夫人求她轉交的東西,莫非已到了非她相助不可的地步?就自己與她的交情而言,著實有些不可思議了。
收好信封,想了想又覺著不甚踏實,將那塞在內中的小信封單獨取出來,揣進了懷裏。
一個時辰後,披香踏入繚香穀宅邸的院門,還未出聲,就見童兒大步迎上來:
“阿香姊姊,您看看這是誰來了!”
某個熟悉的身形著一襲青藍緞子長袍,負手從堂屋裏慢悠悠踱出來,神色態度不可謂不大爺:“你這趟可算玩得個樂不思蜀了,嗯?阿香?”
一見之下,披香當即傻了眼——樓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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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具的是我好像又硬生生拖了一章……嗯,路公子是個很討喜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