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士其滔滔不絕地講述劉伶台案前後經過的時候,霍倫一直都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不開腔,不插話,不發問,也不讚歎感慨,連咳嗽都沒有一聲,就那麽安靜地坐著,聽著……
其實他也沒怎麽聽。劉伶台案也好,貢院舞弊案也罷,這些事和他的距離都是無比的遙遠。他今年虛歲四十有二,從十六歲走進屹縣縣衙做個抄抄寫寫的小書辦算起,至今已經有二十六個年頭,二十六年單調枯燥的文牘生涯,早就把少年時曾經有過的一顆滾燙灼熱的進取心消磨得幹幹淨淨。這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從來都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所以自打二十一歲那年州學試考中秀才之後,到現在他也再沒進過考場。他知道自己沒有那個命數,也就從來沒有奢望過在功名上再有什麽進步。他覺得,做書吏也未必就不是一條出人頭地的路,與其硬著頭皮去擠龍門,還不如守在衙門裏苦巴巴地熬資曆;這條道走好了,很難說將來的造化就不如人。他也確實做到了。二十六年中,他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書辦一直做到現在的主簿,還掙到了從八品下承務郎的品秩。不管他的這個承務郎是怎麽來的,也不論別人又是如何看待他,至少他自己對自己非常滿意一一除了喬準,整個端州,甚至是整個燕山,都還沒有一個舉子能做到他這個秀才的成就;這一點尤其令他感到驕傲和自豪!
不過在沾沾自喜之餘,他也有自己的煩惱和遺憾。讓他煩惱的是,因為他僅僅是個秀才,所以承務郎大概就是他這輩子仕途的終點了。他遺憾的也就是他隻有一個秀才的功名!唉,假如他是個舉人的話,那他現在至少也是個上縣的縣丞,說不定還能當個中縣的縣令;那樣的話,等到他致休的時候,朝廷會循例贈他個七品的官身,他的子孫也就能享他的福有個恩蔭……
每每一想起這個事,他就忍不住扼腕歎息。早知道有今天,早年間他就是咬牙吃苦也要考個舉人回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雖然科場不分長幼,筆耕到老耄耋應試的事也有耳聞,可他現在公務俗事一大堆丟不開手不說,關鍵是提不起那份心勁。應試應試,話說說容易,可真要橫下一條心煎熬三年,他肯定做不到。
夏天裏,他也趁商成巡視燕東的機會,悄悄請托霍士其替自己謀南鄭縣令的差事。但是他很快就為自己的荒唐做法而後悔得不得了。他一個秀才真要是做了縣令,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朝廷追究下來,別說他的縣令做不長久,商成也得吃不下兜著走!好在事情後來沒了下文,他才漸漸地安下心。
他想在致休時有個官身,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做事多出政績,看能不能靠著積攢政績和考評再升一級品秩。不過,這事也很難。關鍵就在他秀才的功名上一一對一個秀才來說,八品承務郎本身就是特例了,沒有超群的奇績就絕不可能再進一步。
好在業已發達的十七弟並沒有忘記他這個六哥,把主持釀造高濃度白酒的大事交托給了他,還特意當麵囑咐他,這事做成的時間越短,功勞就越大,而且可以按軍功計,輕飄飄就能升一兩級。而他也沒有辜負霍士其,很順利就完成了這個本來以為很艱巨的重任。
可酒是釀成了,他卻又有新的煩惱。
這高濃度白酒的利太厚了。就按現在作坊裏七斤糧食出一斤白酒計算,最少也是對半的毛利。即便霍士其當初就告訴過他,這白酒利厚,可他從來就沒想過這辣得刺喉嚨燒心口的高濃度白酒的利竟然厚到這地步。這酒不僅利重,還供不應求,縣城裏幾家大酒樓的夥計隨時都盯著作坊,這邊一燒火,那邊就有人拿馬匹馱著現錢來買,開口就是這一灶我全包。全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賣給誰不賣給誰都不好,到最後他沒辦法,隻好打著公務繁忙的旗號窩在衙門不出來。可衙門也不是清淨地界,下屬同僚都在替人捎話帶話,就連關係稍見好轉的喬準,也拐彎抹角地打聽作坊幾時燒灶幾時出酒……
找他的人還有劉記貨棧。劉記的大掌櫃高小三爽快,每斤白酒加價十文,條件就是作坊出的白酒貨棧要買走一半。上京大商號永盛昌的一個掌櫃更豪氣,情願每斤加價二十文全包不說,還請他去上京起作坊,隻要他答應讓永盛昌在作坊參股,起作坊的地皮以及其他所有費用包括銷售在內,通通由永盛昌一力承擔。為了取信他,永盛昌的袁掌櫃甚至願意當場給他立字據。
貨奇利重,這本來是件好事。可他現在犯難的就在這重利上。一邊是做夢都沒夢見過的銀錢,一邊是能作軍功計算的功勞,一邊是富,一邊是貴,一邊是富甲一方,一邊是蔭蔽子孫……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選擇,他簡直都有點茫然無措了。他這趟來燕州,除了表功和報喜之外,也存著找商成和霍士其商量的心思。他希望他們能幫他拿個主意,看他是做個富家翁比較好哩,還是拿它換一級品秩。
霍士其的態度很鮮明一一換品秩!白酒利厚不假,可必須拿糧食做這種酒,釀得越多,消耗的糧食就越多;而燕山是邊鎮,絕不允許有糧食的大宗交易,單止這一條,就決定霍倫絕不可能大量地釀製白酒,想靠它富甲一方也就隻能是個美好的願望。
可十七嬸認為發家致富更重要。至於釀酒的糧食麽,燕山不許大宗交易,未必中原也不允許?不能在屹縣做這門好生意,那就去上京。至於在上京起作坊需要的銀錢,霍倫完全不用擔心,這錢劉記貨棧出了!她就能做這個主!
直到這個時候,霍倫才知道劉記的東家換了;這家老字號現在姓柳不姓劉了。
然而貨棧姓柳也好姓劉也好,都不能幫忙他拿主意呀。
現在,當商成和他提起白酒的事,他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取舍。他苯口拙舌地把自己的為難地方一股腦地告訴了商成,末了問:“你看,我現在該怎麽辦?”他想,一個提督大將軍的見識,無論如何也要比一個承務郎主簿高明吧?
商成笑起來,說:“我可不敢替六伯胡出主意。”經商和仕途,兩條路很難說哪一條路的成就更大,特別是高濃度白酒還勉強算是個高技術產品的時候,就更難做出抉摘。他隻是把自己本來的想法都告訴霍倫,讓他自己來做這個決定。
“前段時間我進京述職,找工部商量了一下,他們同意在燕山新建四個匠作營。我原來設想,以你搞的白酒作坊作為基礎,在屹縣再起一個大的匠作營,專門搞白酒的深加工和貯存以及儲運,還有它在其他方麵的應用。另外還要設個鐵器營,負責維護修理南關大營的軍械。就看您願不願意做提領這兩個匠營的主簿。”
霍倫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平常匠作營的監造主簿一般都是八品下九品上的官秩,監兩個營,至少也是個正八品下,離他向往的官身不過一步之遙……可是作坊裏蒸出來的都是錢,連空氣裏都泛著沁人心脾的銅香,嗅一口就能讓人心神迷醉啊……
商成笑嗬嗬地說:“您要是不樂意也沒什麽。這很正常,我不會埋怨您。白酒的利潤極高,隻要懂點這酒的門道又懂點經營和管理,十幾年後做到富甲天下也說不一定。”他笑著給兩個人的碗盞裏續上茶水,又說,“你們別看我,我就知道一些如何做酒,其他的和你們一樣,也是倆眼一抹黑。不過這酒和咱們平時常見的酒不同一一那些酒是越放越酸,這酒要是能密封嚴實,那貯藏的時間越久,酒的醇香滋味就越濃鬱,當然價錢也就越高。”
他把茶壺放下,說:“六伯難得來一回,就多住幾天,等過了冬至節再回去。這兩天您也好好想想,看到底是做個大酒商,還是當個匠作營的主簿。就有一點需要提醒您,假如您不願意去匠作營的話,那白酒作坊前期消耗的銀錢和糧食是要歸還的,還要按官中借貸支付利息。”
霍倫點了下頭。這事就是商成不提,他也會主動提出來。假如真要把白酒作坊做下去的話,他就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他隻擔心一件事,這蒸酒的工藝該怎麽算?假如這也是官上的物事需要歸還的話,那他還是去當監造主簿算了。就是他知道蒸酒工藝又怎麽樣?隻是釀酒的糧食一條,他就爭不過官辦的作坊。糧食,糧食才是釀這酒的根本!
商成倒沒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沉吟了一會,他說:“這工藝是我胡思亂想琢磨出來的,論說起來和官上也沒什麽關係。不過為了證明這辦法能行得通有效果,做試驗的錢糧都是從軍庫裏支出的……這樣,已經支用的錢糧和利息就作為衛府為買白酒而付給你的定錢,在今後一段時間之內,衛府在作坊裏購買白酒,也要有一定的折扣。”他站起身在桌案上找了張紙,寫了封短信,又押了自己的私章,交給霍倫。“看來您是想作酒商了。您明天帶著這封信去衛府找張紹將軍,具體的事情你們去商量和協調。我就一個要求,明年三月之前,您提供給衛府的高濃度白酒越多越好,最少也不能少於三千斤。”
霍倫並不太在意這個數字。他的作坊一天就能出酒百斤左右,要是晚上也開工,產出還能翻兩番。酒的儲藏和運輸也容易,大不了就多花點錢收大缸大壇子,實在不行還能買幾千個幹葫蘆。關鍵的問題就是糧食!沒有糧食,他拿什麽蒸酒?
“糧食的問題您找張紹將軍。他會替您解決的。”
“那我就沒什麽問題了。”霍倫說。但他馬上就意識到還有一個問題。他問道,“我要是去經商,是不是還辭掉現在的差事?”
商成一下就笑起來。霍倫自己去賣酒,當然得辭掉公務,不然他前腳上街,後腳巡察司就會敲開他家的門。
“您可以讓我那兩個兄弟出麵嘛。”商成說。他很不喜歡官吏的家屬去經商,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他不喜歡也沒辦法。
霍倫也笑起來。
隻有霍士其黑著一張臉不吭聲。
霍倫太蠢了,竟然被那點錢財迷住了心竅。和尚都把話說得那麽清楚了,他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就不琢磨琢磨,什麽是“白酒的深加工”,又什麽才是“其他地方的使用”?還有那個鐵器營,難道還能真是個修理軍械的平常匠營?南關大營本來就附帶了一個鐵器營,現在提督府居然還要在那裏起個更大的鐵器營,難道六哥就沒聽出點門道?
他知道商成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商成早就和他提到過,高濃度白酒會繼續提純,會應用到其他方麵,比如藥品的炮製上;而鐵器營會試驗一些新的軍械。
他知道這些事,可他不能告訴霍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