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六月底的餘杭灣,雖然名噪一時的錢塘大潮還沒有形成規模,可海麵上已經隱隱有些風高浪急的味道。再加之天氣說變就變,到了這個時節,已經鮮有漁家會將船開到這浙東沿海來,因此,正在從嘉興府往紹興府方向行駛的這條船就顯得有些不對勁。
“操它娘,這賊老天,就沒一天讓老子好過。”一個紮著頭巾的大漢扯著小兒臂一般粗大的繩纜罵罵咧咧,船身在波濤中搖晃著,每次一個大浪打來,就仿佛會馬上翻了去,可直到現在,船仍然頑強地在海麵上掙紮著,向著不知道何處駛去。
這是一艘典型的海船,V底尖角,與大江中的那些平底船完全不一樣,帷帆也顯得大一些,此刻為了便於操控已經落了下來,被繩子捆在了船舷上。為了不被大浪卷走,在甲板上的人都用繩子將自己係了起來。
“把穩了!”大漢猛地高喊了一聲,隻見一排巨浪從船後襲來將船身高高地拋起,冒著白沫的海水順著甲板漫過,從開著口的艙門處湧了進去,等到船身稍微平穩了一些,一個精瘦的漢子爬了出來,朝著大漢邊喊邊比著手勢。
“老二,你下去瞅瞅。”大漢聽不清楚,隻憑那手勢的樣子猜到了幾分,他頭也不回了大聲吩咐了一句,身後的一個人應聲而去,船身並不大,他隻需要下了就能看清整個底艙的情形,不多時,他便又爬了上來,遠遠地向著大漢搖搖頭。
看到那人的表情,大漢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那下麵放著他們的全部身家,為了多裝一些,連壓艙石都沒有加幾塊。走的時候還是晴晴朗朗地大太陽天氣,誰知道這還沒行到一半就變成了這般惡劣的氣像,如果貨沒了,他們這麽拚死拚活地還有什麽意義。
“隔倉爛了口子,下麵全淹了,看著是不成了。”那人走到他麵前,輕聲將看到的情形述說了一遍,一時間漢子隻覺得心如死灰,手上的力氣似乎也隨著海浪慢慢流逝,還沒等他理出頭緒,海麵上突然一下子放了晴,肆虐的波濤消失地無影無蹤,一輪紅日憑空出現在天空中,而在他的視線中,前方隱隱地出現了一條黑線。
他現在隻覺得諷刺地想哭,就差這麽一點點路程,辛苦了那麽長的時間全都成為了泡影,手底下的這些弟兄們默默地看著他。漢子放下纜繩走到船頭,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條黑線,突然一咬牙轉過身來。
“左右是個死,不如拚一把,老天要耍咱們,我朱清也不是善男信女。弟兄們,那裏就是紹興府,咱大宋最富庶的去處,尋個時機做上一把,這裏待不成了,老子就去投韃子,憑著咱哥倆的本事,也弄個百戶千戶當當,不比當個私鹽販子強!”
他惡狠狠地將手往下一劈,引得船上的人一陣轟鬧,人到了絕路上,有什麽不敢做的,他們也是剛剛從大宋的牢獄中走出來的,原本想著偷偷弄點私鹽賺上一點,可現在連本錢也賠了去,多少人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婦孺,這條路既然也走不通了,索性就幹上一場。
被他稱為老二的那人似乎有些顧慮,並沒有露出多少激動之色,可被那大漢眼也不眨地盯著,他隻得一狠心點了點頭,大漢哈哈大笑,整個船上呈現出一種瘋狂的狀態,似乎正在駛向他們渴望的地方,而那裏有著無數的財富正向他們招手。
老二勉強地展露了一個笑容,在這裏做什麽都無所謂,就算是個賊也是“宋賊”,可最後真的要去投韃子麽?據他們得到的消息,韃子確實在招人,特別是熟識海路的,大漢說得沒錯,自己這樣的人去了,混個軍官絕無問題,可如何轉眼就要將刀槍轉向家鄉,他還沒有做好這種心理轉變。
“等到了地方,老二,你帶上人去另尋一條船來,咱們的一身本事都在這水上,自然要做這上麵的買賣。”漢子轉身蹬了蹬腳下的船板,大力地拍著老二的肩膀說道,老二點點頭應下,從現在開始他們就要變成賊人了。
劉禹穩穩地走在大殿上,因為事發倉促,他連回家換身衣服的功夫都沒有,身上穿的也不知道是黃內侍從哪裏借來的,好在他的品級不高,這衣服也隨處可以借到,迎著兩旁百官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的私語,他就這麽走進了殿內。
其實在帝都時,他也曾去故宮遊玩過,比起那裏的宏大無匹,眼前的這個崇政殿似乎小了很多,而且光線也不行,殿門已經全部打開了,越往裏走還是越暗。前麵的高座上那個小小的身影越來越近,按照黃內侍之前的提點,估摸著距離大概是夠了,劉禹這才停下了腳步,一個深深的大禮伏下身去。
“臣劉禹見過陛下、太皇太後。”倒底是第一次,被這麽多人盯著,加上一想到這是個不小心就會被拉出去砍頭的封建社會,劉禹的心裏肯定會有些緊張,結果連致辭的順序也給搞反了,好在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一禮之後馬上就被人叫起來。
“劉禹,左司諫陳文龍彈劾你十樣不法,你可有什麽解釋之處?”王熵看著這個小子站得竟然在一條線上,而且似乎還要前一些,心道加上這一條就是十一條了,也虧得他能羅列清楚,倒想看看這小子乍聽之下會有何種反應。
“臣實不知竟有此事,還請相公明示。”劉禹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驚訝表情,拱拱手說道,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但站得這麽前還能搶著說話的,至少也是個相公才對,熟不知他這一開口又將人家降了一級。
聽到王熵的說法,陳宜中和留夢炎兩人都麵不改色地站在那裏,後麵的其他官員就不同了,大多數人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敘功極高的直閣,加上最近城中說書最熱門的全是關於他的段子,突然就這麽站在了眾人的眼前,還是因為被人彈劾,這樣的熱鬧怎能錯過。
劉禹感覺自己就像是後世那些明星偶爾出了什麽花邊新聞,要在新聞記者麵前呈清一般,他甚至有些好奇,這個陳文龍是怎麽編排自己的,居然弄出了十大罪狀出來。王熵卻沒有把手裏的奏章直接交給他,而是吩咐一個內侍當庭讀出來。
“......不法之處有十,其一曰居室逾製、其二曰私蓄部眾、其三曰辱及先賢、其四曰欺淩鄉紳、其五曰縱容不法、其六曰擅行製令、其七曰號令不遵、其八曰奇技淫巧、其九曰私匿財物、其十曰品行有缺......”
內侍的聲音很大,讓殿中百官都聽得很清楚,隨著他抑揚頓挫地一條條讀出來,眾人也開始交頭結耳發表著自己的看法。在陳宜中的心裏卻又是另一番想法,他根本沒去管那些罪名,而被華麗的辭藻所打動,真不愧是狀元手筆,寫出來的文章就是不一樣!
劉禹聽著宣判一樣的文章,自動地忽略了那些自己聽不懂的東西,他突然發現,這人的總結很是精僻,幾乎每一條都似是而非、若有若無。這人是個高手啊,羅織罪名的高手,當年的嶽元帥估計就是這樣子給害了的。
“劉禹,你可曾聽清了?有何說辭,不妨現在就提出來,否則一旦查驗屬實,那便由不得你了。”王熵沉聲說道,其實這些罪名看似很嚴重,大部分不過是為了增加文章的氣勢湊數用的,而有一些卻還真的要解釋解釋才行。
“臣不知道有何可解釋之處,若是朝廷認為臣有錯處,大可一一查勘,臣隻相信一句話‘公道自在人心’。”劉禹將頭上的翅帽取了下來拿在手上,換上一付委屈的模樣說道。
“別的也就罷了,據老夫所知,你的隨從可不隻數人,這個你也不欲說說嗎?”王熵的意思很明確,蓄養私兵是幹犯大忌的作為,哪怕就是他身為文官,若是屬實也是形同謀反的大罪,確實輕忽不得,這也是奏書中最嚴厲的指控。
“相公說的是那些軍士麽?你應該知道下官此次入京是奉聖諭押解敵酋而至,是故他們都是出自建康。如今事情已畢,樞府也好兵部也罷,一無鈞令二無俸餉,下官還想問問諸公欲做何打算呢?他們每一個都是有功之人,若是連下官都不管了,叫將士做如何想?豈不寒心哉。”
劉禹的一席話說得王熵啞了口,他其實並不知道這些軍士是不是前往兵部報備過了,劉禹說得很是含糊,句句都指向不明。這種小事情,就連陳宜中這個主管樞府的也不可能清楚記得,倒是被他一番話說得無可反駁。
“啟稟陛下、太皇太後,既然有此指摘,那臣便免冠待戡好了,正好臣的親事有了眉目。在此煩請官家和聖人作主,容臣前去迎親完婚。至於辯解,硬要說,那臣隻有四個字‘一派胡言’,如此而已。”
珠簾之後的謝氏聽著劉禹在那大義凜然地要求自己給他放婚假,不禁莞爾,偏偏身在朝會上無法發出聲來,憋得很是辛苦。就連周圍的女官們也是掩嘴而笑,這樣的奏對可不多見,放在南渡前也是絕無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