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開始下起了雨,打在金黃的琉璃瓦上,打在漢白玉砌的石階上。傾盆的水,落在地上,濺起了朵朵雨花,濕了芸淺雪白的喪服。
姚雲嬌將午膳遞到芸淺手上,芸淺推開乾清宮的殿門,朱佑樘跪在先帝的棺槨前,一言不發。
悲傷順著他的xin髒蔓延至渾身血液,蔓延至地上,蔓延至芸淺的眼裏。
“殿下,用膳了。”芸淺將菜和飯攪在了一起,一口一口地喂朱佑樘,不過他剛吃完就吐了。芸淺隻好再次喂。
看著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芸淺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靜靜地陪在朱佑樘身邊,整整七天。
朱佑樘知道他的肩上,是天下,即使再痛,也不能消沉了,他走出乾清宮,對著首輔道:“傳令下去,高級貴族人員各自回家進行齋戒,各部院大臣和官員要到本衙門宿舍中集體住宿齋戒,毋回府中。至於散閑官員,齊集於午門齋戒住宿。 齋戒期滿以後, 文武官員不準作樂,禁止喪服嫁娶活動。在京的軍民百姓要在二十七天中摘冠纓、服素縞,一個月內不準嫁娶,一百天內不準作樂,四十九天內不準屠宰,二十七天不準搞祈禱和報祭。服未除前,文件票擬用藍筆,文件一律用藍色油墨印刷。京城自大喪之日始,各寺、觀鳴鍾三萬次。”
萬安跪伏於地:“微臣遵命,皇上萬歲萬萬歲。”
皇宮的雨終於停了。
芸淺看朱佑樘總是失眠,便命太醫給開點安神的藥。她把甜夢草拌在了朱佑樘的禦膳裏,這家夥很快就睡著了。
吃了甜夢草,至少得睡十二個時辰。
芸淺又想出門玩了,以前出門,都是張永陪自己。現在芸淺隻能自己一個人玩了。
看著寬敞的西直門大街,芸淺覺得神清氣爽,她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天然呆的臉。好久不見他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孩子都多大了。
芸淺很想去看看伯安,她知道這樣不好,也許會害了伯安,可是她忍不住。
王伯安住在屎殼郎胡同,這名字雖然不雅,但其實是蒙古語的音譯,意思是“甜水井”。
芸淺走在幽深的巷子中,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家門前朝著一個中年男人吹牛道:“你知道嗎,小時候張敏生了重病,就托我照顧當今聖上,那時聖上四歲了,啥都不愛吃,就愛吃粉餌飴蜜。”
芸淺冷冷一笑,朱佑樘為人勤儉,最愛吃的就是青菜蘿卜豆腐幹,從來都不吃甜的。
老頭不屑一顧道:“你天天就愛說胡話,什麽喂過太子,有人證明嗎?皇上才不會相信你。”
那婦女急了:“有什麽不信的,我真的照顧他四個月!四歲的孩子應該記事了吧,他小時候就知道吃,睡覺還特別愛流口水。有一次我給他洗澡時忘記兌冷水,就將他放進去了,他整個人嚎啕大哭,左邊屁股上還燙出了一塊瘢痕。”
寧王府中,芸淺看過朱佑樘的裸體,他渾身如白玉般通透無暇,怎麽會有瘢痕。
老頭看到芸淺路過,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他低聲對婦女道:“你竟敢傷當今聖上,不想活了!”
芸淺沒理會這吹牛的中年婦女,她又走了半裏路,終於看到伯安家的草屋,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少女覺得奇怪,這裏都是貧民居住的地方,房子又多又擠。一般很少有人家會有錢買馬。就算買了馬,因為胡同的路比較窄,也不會騎馬騎這麽急。胡同視線不好,說沒路就沒有路了,這麽快的速度,沒準一個轉彎,連馬帶人撞別人家的樹上去了。
不過這也不管芸淺的事情,為了避免被傷,芸淺隻得往伯安家的泥牆靠了靠,騎馬之人嫌馬跑得不夠快,狠狠一馬鞭抽了下來,因為巷子狹窄,馬鞭還長,芸淺來不及躲,那個馬鞭就從牆上彈上了她的臉,把她如花似玉的臉從左上抽到右下,打出一條猩紅的口子,痛得她擰緊了眉毛。剛下過雨,地上還是很泥濘的,坑坑窪窪。那駿馬一個馬蹄一踩,就濺得芸淺一頭泥水。芸淺頭上的簪子也被水給撞飛了,她抬眼一瞧那遠去的背影,看著有點眼熟。
芸淺懶得理會騎馬的瘋子,正欲敲伯安家的門,發現木門是虛掩的。她她輕輕一推左邊的半扇門,“哐當”一聲,破敗的木門突然倒了。芸淺不好意思地將壞掉的木板往旁邊挪了挪,裏屋睡覺的少年脖子一伸,唐寅雖然愛橫衝直撞,但從來不撞張敏家的,所以不是他了。精致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少年坐起身來:“王姑娘,話小生都跟你說清楚了。希望你不要再執拗於在下了。”
芸淺走近裏屋,看伯安神情萎靡,麵色憔悴,眼睛腫的厲害,好像哭過一番。皇上駕崩,伯安如喪考妣,很是傷心。
王伯安一見一個披頭散發,一身泥水的少女,好奇道:“你是?”
“狐仙。”芸淺完全不把伯安家當做別人家,打開櫃子就翻了一件伯安的褻衣,往臉上和頭發上擦:“你去給我打捅水來,本仙要洗澡。”
王伯安聽這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才發覺是諸芸淺。你瘋掉了嗎?!晚上跑我房間裏來!這要是被皇帝發現得滅九族的!
伯安心中有喜,卻也有悲。
又是一場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嗎?
他該沉迷,還是該及時地懸崖勒馬。
有些事,剪不斷,理還亂。
伯安披了件外衣,去給芸淺燒水沐浴。不過他家就三間茅草屋,也沒屏風,伯安往桶裏倒了一桶涼水和一桶熱水,覺得有點涼,又去燒了第二捅熱水,剛燒好提著,進屋準備倒進桶裏,突然發現芸淺泡在浴桶之中。她如墨般的長發流瀉下來,泡在水中,多了幾分淡雅與曼妙。至於她的背,大多被頭發擋著,伯安也就看到偶爾露出指甲蓋般大小的肌膚。夜裏的光線又暗,沒看清。少年的臉一紅,當即轉過身,氣急敗壞道:“你脫也不跟我說一聲!”
芸淺臉疼得厲害,再不洗幹淨就毀容了,哪裏還顧得水的溫度。“開心對不對?裝什麽啊。得了便宜還賣乖。”她鑽進浴桶裏:“你又何必拘謹,本宮在坤寧宮時,都是太監伺候洗澡的。快把水端過來,凍死本宮我把你拖出午門杖斃。”
擺什麽臭架子。伯安哼唧一聲,他知道妃嬪沐浴時,太監都是抬澡盆、擔水,遞香皂、爽身香水的,至於擦身子什麽的,都是宮女做,太監哪裏有機會看到皇後的身體。伯安閉上眼睛,順著大致方向把開水桶往旁邊一放:“要不要再燒一桶啊,皇後娘娘?”
芸淺洗著自己滿是汙水的臉:“去給本宮拿兩件幹淨的衣裳。”
伯安有些不好意思:“我這怎麽會有女子的衣裳。”
“那就穿你的吧。”
伯安隻得找了件青衫遞給芸淺。
“王伯安!”
突然一聲如驚雷般的尖叫劃破了午夜的靜謐。
伯安一見:“萬小姐?”
芸淺冷清的眸子閃過一絲妒意,方才王姑娘,這會又萬小姐,王呆子你真是不分白天黑夜,桃花遍地開啊。
“我敬你是一個君子,沒想到這麽齷齪不堪,竟然金屋藏嬌!”長得珠圓玉潤的萬小姐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你不說你娘子是河東獅,所以你不敢和任何女子有瓜葛嗎?那現在浴桶之中的這個是誰!”
“我是他娘子。”芸淺淡然地從浴桶之中走了出來。
伯安目光本就不在流離芸淺的方向,一聽見美人出水的聲音,頓時慌亂了,幸虧房間還有個女子,要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讓他多尷尬。
萬夫葭一見,眼角閃過淚光道:“我和伯安哥哥真心相愛,你又何必棒打鴛鴦!”
伯安一聽,頓時無語了,我連小姐你全名都不知道叫什麽好嗎。
萬小姐拽著伯安的袖袍:“我甘願做妾室!我爹是首輔萬安。所以你若和我在一起,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芸淺擦幹自己身上的水漬,然後穿上了伯安的褻衣,他的衣服好大,芸淺一穿都拖到地上來了。她叫yu腳一伸:“雲寶寶,將我的褲腳卷一下。”
伯安很自然地就蹲下身,主動幫芸淺卷起了褲腳。
那高傲的萬小姐一見芸淺把伯安當奴隸使喚,心中暗自不快。
芸淺懶得搭理她,躺在床上,又提起了另外一隻腳給伯安卷。“拿梳子來,我要梳頭。”萬夫葭從小就是高傲的貴族小姐,哪裏受過這般冷遇,她跪在地上道:“求諸姐姐答應納我為妾吧,我真的很愛伯安。”
芸淺冰冷的眸子沒有一絲漣漪:“萬小姐,你不愛是虛空,愛也是虛空。放在秤杆上,比空氣還輕,拿出去賣,比草芥還賤。你又何必執迷不悟。伯安,送客。”
伯安聳聳肩,無奈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萬夫葭的驕傲不容許她再卑微下去了,傷心地絕塵而去。
芸淺將濕噠噠的頭發梳到了背後,伯安這才發現她臉上瘮人的鞭印,忍不住一驚:“誰打的?”
芸淺語氣淡淡的,就像崖邊安靜地開著的紫背草:“朱佑樘。”
伯安唇角一抽:“娘娘真會說笑,皇宮到草民的住處要兩個時辰,如果是皇上抽的,這傷口怎麽會現在還流著血。”早就凝固了好嗎。
芸淺橫了伯安一眼:“主子說話,你一個太監聽著就好了,竟敢和我頂嘴。來人啊!把伯安拖出午門杖斃!”
“娘娘無需掛心,草民遲早都會死,不如先讓草民給娘娘上藥。”伯安也沒什麽收入,便賣些草藥維持生計,他取來治臉傷的藥,小心翼翼地將藥抹在芸淺的臉上。少女能感到王伯安觸及自己臉時指尖明顯的顫抖。
這呆子,估計腦子裏又在開始想入非非了吧。要不緊張什麽啊。
芸淺近距離地瞧著伯安,發現他長長的睫毛靈動著,十分可愛:“話說越來越覺得你和朱佑樘像,同樣的英俊,同樣的儒雅,同樣的深藏不露。”
王伯安被芸淺盯得臉頰發紅:“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雞蛋花,娘娘莫要拿我和別人比。”他將芸淺的藥上完,又小心地用紗將芸淺的頭裹成粽子一樣:“娘娘莫要過於激動,拉開傷口,三天就會好了。”他放心地坐在了離芸淺三尺遠的地方:“娘娘,現在皇城都宮禁了,你晚上住哪?”
芸淺看著皮膚跟珍珠一樣白的王伯安,壞笑了一聲。那聲音極其詭異,笑得王伯安心裏發毛,感覺大晚上真撞見了一個狐仙,然後那個狐仙還非要……
桌台上的蠟燭突然滅了,四周一片黑暗。
伯安訥訥道:“這是最後一根蠟燭了。”他突然感覺臉頰一熱,渾身的血液都倒流了。貌似,誰親了他一口。不過對麵就一個人,不是芸淺親的又是誰。
少年不知所措:“你做什麽?”
芸淺嬌笑道:“我要和你困覺。”